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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3)


  胡適分析許序與魯迅的小說史,列舉二人所記傳聞的矛盾:

  許:趙樸齋盡買其書而焚之。 (顯然出單行本時趙尚未死)

  魯:趙重賂作者,出到第二十八回輟筆。趙死後乃續作全書。

  許:作者曾救濟趙。

  魯:趙常救濟作者。

  許:趙妹實曾為娟。

  魯:作者誣她為娟。

  胡適又指出韓子雲一八九一年秋到北京應鄉試,與暢銷作家海上漱石生(孫玉聲)同行南歸,孫可以證明他當時不是個窮極無聊靠敲詐為生的人。《海上花》已有甘四回稿,出示孫。次年二月,頭兩回就出版了,到十月出版到第二十八回停版,十四個月後出單行本。

  寫印一部二十五萬字的大書要費多少時間?

  中間哪有因得「重路」而綴筆的時候?

  又引末尾趙二寶被史三公子遺棄,吃盡苦頭,被惡客打傷了,昏睡做了個夢,夢見三公子派人來接她,她夢中向她母親說的一句話,覺得單憑這一句,「這書也就不是一部謗書」:

  「媽,我們到了三公子家裡,起先的事,不要去提起。」

  這十九個字,字字是血,是淚,真有古人說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風格!這部《海上花列傳》也就此結束了。

  ——胡適序第二節

  此書結得現代化,雖然而止。作者踽踽走在時代前面,不免又有點心虛膽怯起來,找補了一篇《跋》,一一交代諸人下場,假託有個訪客詢問。其實如果有讀者感到興趣,絕不會不問李烷勞是否嫁給陶玉甫,唯一的一個疑團。李漱勞死後,她母親李秀姐要遵從她的遺志,把烷勞給玉甫作妻,玉甫堅拒,要認她作義女,李秀姐又不肯。陶雲甫自稱有辦法解決,還沒來得及說出來,被打斷了,就此沒有下文了。

  陶雲甫唯一關心的是他弟弟,而且他絕沒有逼著弟弟納妻之理,不過他也覺得浣勞可愛(見第四十一回——原第四十三回),要防玉甫將來會懊悔,也許建議把浣芳交給雲甫自己的太太,等她大一點再說,還是可以由玉甫遣嫁。但是玉甫會堅持名份未定,不能讓她進門。僵持拖延下去,時間于李秀姐不利,因為浣芳不宜在妓院裡待下去。一明白了雲甫是真不要她,也就只好讓他收作義女了。

  浣勞雖然天真爛漫,對玉甫不是完全沒有洛麗塔心理。納博柯夫名著小說《洛麗塔》——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遜主演——寫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互相引誘成奸。在心理學上,小女孩會不自覺地誘惑自己父親。院芳不但不像洛麗塔早熟,而且晚熟到近于低能兒童,所以她初戀的激情更百無禁忌,而仍舊是無邪的。如果嫁了玉甫,兩人之間過去的情事就仿佛給追加了一層暖昧的色彩。玉甫也許就是為這緣故拒絕,也是向漱勞的亡靈自明心跡,一方面也對自己撇清——他不是鐵石人,不會完全無動於衷。

  作者不願設法代為撮合,大快人心,但是再寫下去又都是反高潮,認義女更大殺風景。及早剪斷,不了了之,不失為一個聰明的辦法。

  劉半農惋惜此書沒多寫點下等妓院,而掉轉筆鋒寫官場清容。我想這是劉先生自己不寫小說,不知道寫小說有時候只要剪裁得當,予人的印象仿佛對題材非常熟悉;其實韓子雲對下等妓院恐怕知道的盡於此矣。從這書上我們也知道低級妓院有性病與被流氓毆打的危險,妓女本身也帶流氣,碰見殷實點的客人就會敲詐。大概只能偶一觀光,不能常去。文藝沒什麼不應當寫哪一個階級。而且此處結構上也有必要,因為趙二寶跟著史三公子佐進一簽園,過了一陣子神仙眷屬的日子,才又一跋栽下來,爬得高跌得重。如果光是在他公館裡兩人終日相對,她也還是不能完全進入他的世界,比較單調,容易膩煩。

  寫一簽園,至少讓我們看到家妓制度的珍貴的一瞥。《紅樓夢》裡學戲的女孩子是特殊情形,專為供奉歸甯的皇媳的。一般大概橡此書的班官、瑤官的境遇。瑤宮虛歲十四,才十三歲,被主人收用已經有些時了。書中喜歡幼女的只有齊韻輿一人——別人喜歡跟她們鬧著玩。尹癡鴛倒是愛林翠芬,但是也寧可用張秀英泄欲。而齊韻輿也並不是因為年老體衰,應付不了成熟的女性——他的新寵是嫁人複出的蘇冠香。

  琪官、瑤官與孫索蘭夜談,瑤官說孫索蘭跟華鐵眉要好,一定是嫁他了。孫索蘭笑她說得容易,取笑她們也嫁齊大人。瑤官說她「說說就說到歪裡去」,也就是說老人姦淫幼女,不能相提並論。書中韻叟與琪官的場面寫得十分蘊藉,只藉口沒遮攔的瑤官口中點一筆。

  齊韻叟帶著琪官、瑤官在竹林中撞見小贊,似乎在向另一人求告,投看清楚是誰,這人已經跑了。事後盤問她們,琪官示意瑤官不要說,只告訴韻叟「不是我們花園裡的人」,想必是說不是齊府的人,不致玷辱門風。這件事從此沒有下文了,直到《跋》列舉諸人下場,有「小贊小青挾資遠遁」句。原來小贊私會的是蘇冠香的大姐小青。相等於「詩婢」的詩僮小贊,競拋下舉業,與情人私奔捲逃。那次約會被撞破,琪官代為隱瞞,想必是怕結怨。蘇冠香是小小姨身份,皇親國戚兼新寵,正如楊貴紀的妹妹虢國夫人。琪官雖然不知道冠香向韻叟誣賴她與孫素蘭同性戀,一定也曉得她是冠香的「眼中釘」(見回目 )。再揭破醜聞使冠香大失面子,更勢不兩立了。那神秘人物是小青,書中沒有交代,就顯不出琪官的機警與她處境的艱難。

  總是因為書至此已近尾聲,下文沒有機會插入小贊、小青的事,只好在跋內點破,就像第十三回「抬轎子周少和碰和」的事也只在回目中點明,回內隻字不提。

  但是由跋追補一筆,力道不夠。當時琪官一味息事寧人,不許瑤官說出來,使人不但氣悶而且有點反感。她說與小贊在一起的是外人,棺人帶來的大姐除了小青,還有林素芬、林翠芬也帶了大姐來,大概是娘姨大姐各一,兩人合用。像趙二寶就只帶了個娘姨阿虎,替她梳頭,那是不可少的。孫素蘭只帶一個大姐,想必是像衛霞仙處阿巧的兩個同事,少數會梳頭的大姐。

  娘姨不大有年輕貌美的。小贊向這人求告,似是向少女求愛或求歡——再不然就是身份較高的人。

  書中男僕如張壽、匡二都妒忌主人的豔福,從中搗亂,激動得簡直有點心理變態。曾經有人感歎中國的女僕長年禁欲,其實男僕也不能有家庭生活。固然可以嫖妓,倒從來沒有妄想棺人垂青的,這一點上階級觀念非常嚴。不過小贊不是普通的傭僕,有學問有前途,而且屢次當眾出風頭。平時倌人時刻有娘姨跟著,在一簽園中卻自由自在,如蘇冠香、林翠芬都獨自遊蕩。因此有可能性的女子浩如煙海,無從揣測。比較像是孫索蘭的大姐,琪官代瞞是衛護義嬸——還是失意的林翠芬移情別戀?

  這些模糊的疑影削弱了琪官的這一場戲,也是她的最後一場,使這特殊的少女整個的畫像也為之減色。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這才可能琢磨出琪官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經遲了一步。

  作者的同鄉松江顛公寫他「與某校書最呢,常日匿居其妝閣中」,但是又說他「家境……寒素」。劉半農說:

  相傳花也憐依本是巨萬家私,完全在堂予裡混去了。這句話大約是確實的,因為要在堂子裡混,非用錢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萬家私不可。

  也許聰明人不一定要有巨萬家私,只要肯揮霍,也就充得過去了。他沒活到四十歲,倒已經「家境……寒素」,大概錢不很多,經不起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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