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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語(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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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籌劃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著秋冬的淡青的天,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在是哪—朝、哪一代——朦朧地生在這所房子裡,也朦朧地死在這裡麼?死了就在園子裡埋了。 然而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也傾全力聽著大門每一次的開關,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鏽澀的門聞,然後嗆啷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睡裡夢裡也聽見這聲音,還有通大門的一條煤屑路,腳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為我病在床上他們疏了防,能夠無聲地溜出去麼? 一等到我可以扶牆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干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 後來知道何干因為犯了和我同謀的嫌疑,大大的被帶累。我後母把我一切的東西分著繪了人,只當我死了。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隻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內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綠鴕鳥毛摺扇,因為年代久了,一煽便掉毛,漫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我補習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裡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裡的家還好好的在那裡,雖然我不是那麼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裡,在舊夢裡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裡,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定去關上玻璃門,陽臺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古代的夜裡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 (原刊1944年7月《天地》月刊第1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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