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異鄉記 | 上頁 下頁 |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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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永浬去的小火車,本是個貨車,乘客便胡亂坐在地下。可是有一個軍官非常的會享福,帶了只搖椅到火車上來,他躺在上面,擁著簇新的一條棉被,湖綠縐紗被面,粉紅柳條絨布裡子。火車搖得他不大對勁的時候,更有貼身伏侍的一個年青女人在旁推送。她顯然是挑選得很好的一個女人,白油油的滾圓的腮頰,孩子氣的側影,凹鼻樑,翹起的長睫毛,眼睛水汪汪地。頭髮也像一般的鎮上的女子,前面的鬅發做得高高的,卻又垂下絲絲縷縷的前溜海,顯得疊床架屋。她在青布袍上罩著件時式的黑大衣,兩手插在袋裡,端著肩膀,馬上就是個現代化的輪廓。腳上卻還是穿了布鞋,家裡做的圓口灰布鞋,泥土氣很重。她就連在噓寒問暖的時候,雖然在火車轟隆轟隆的喧聲裡,仍舊顯得喉嚨太大了,是在田野裡喊慣了的喉嚨。那軍官睜開一雙黃黃的大眼睛,向她看了一眼。被窩嚴嚴地蓋在嘴上,也許他曾經嗡隆了一聲作為答覆,也許並沒有。隨即又闔上眼皮,瘦骨臉上現出厭世的微笑,飄然入睡了。一顆頭漸漸墜在椅背上,一顛一顛。女人便道:「可要把你的鬥蓬墊在後面枕著呢?」他又張開眼,一瞥,不作聲,也沒有表情。她可又忙起來,忙了一會,重新回到她的椅子上,那椅子很高,她坐在上面必須把兩隻腳踮著點。她膝前有個僕人坐在地下,一個小尖臉的少年人,含著笑,很伶俐的樣子,並不是勤務兵的打扮。天冷,他把鞋脫了,孜孜的把腳貼在個開了蓋的腳爐上烤。他身後另擱著一雙草鞋。旁邊堆著他們的行李,包裹堆裡有兩隻雞,咯咯的在蒲包裡叫著。 車上的小生意人,鄉農和學生一致注目看著那軍人,看著他在搖椅上入睡,看著他的女人與僕人,他的財產與雞隻。很奇異地,在他們的眼光裡沒有一點點批評的神氣,卻是最單純的興趣。看了一會,有個學生彎腰系鞋帶,他們不約而同轉過臉來細看他的皮鞋的構造。隨後又有人摸出打火機來點香煙,這一次,觀眾卻是以十倍濃厚的興趣來瞪視那打火機了。然而,仍舊沒有批評,沒有驚歎,只是看著,看著,直到他收了起來為止。 在火車的轟轟之上,更響的轟隆一聲,車那頭的一個兵,猛力拉開了一扇窗戶。塵灰濛濛的三道太陽光射了進來,在鋼灰的車廂裡,白煙似的三道,該是一種科學上的光線,X光,紫外光,或是死光。兩個小兵穿著鼓鼓揣揣的灰色棉襖,立在光的過道裡。 有個女人在和一個兵攀談。那女人年紀不過三十開外,團團的臉,搽得「胭脂花粉」的。腫眼泡,烏黑的眼珠子,又有酒窩又有金牙齒,只是身材過於粗壯些。她披著一頭鬈髮,兩手插在藏青絨線衫袋裡,活潑能幹到極點,對於各方面的情形都非常熟悉,無論人家說什麼她都插得上嘴去。那兵是個矮矮的身材非常厚實的中年人,橙紅色的臉,一臉正人君子的模樣。他一手叉著腰,很謹慎地微笑對答著,承認這邊的冬天是冷的,可是「我們北方還要冷。」 那婦人立意要做這輛車上的交際花,遂又走過這邊來,在軍官的搖椅跟前坐下了,拖過她的腳爐,脫掉她的白帆布絆帶鞋,一雙充毛短襪也脫了去,只穿著肉紅線襪。她坐在那裡烤腳,摣開兩腿,露出一大片白色棉毛袴的袴襠,平坦的一大片,像洗剝乾淨的豬只的下部。 軍官的姨太太問軍官:「現在不知道有幾點鐘?」她便插嘴道:「總有十點多了。」軍官的姨太太只當不聽見。至於軍官,他是連他的姨太太都不理睬的。姨太太間或與僕人交談,膝下的這個女人總也參加意見。到了一個站頭上,姨太太有一點猶疑地向僕人打聽這裡可有地方大解,又說:「不曉得可來得及。」那婦人忙慫恿道:「來得及!來得及!」說過之後,沒有反響,她自己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但依舊粉香脂豔地仰面笑著,盯眼看著這個那個,諦聽他們自己堆裡說話。 姨太太畢竟沒有下去解手,忍了過去了。僕人給她買了一串滾燙的豆付幹來。她挺著腰板坐在那不舒服的高椅上,吃掉了它。 那婦人終於走開了,擠在一群生意人隊裡,含著笑,眼睜睜地聽他們說話,仿佛每一句話都恰恰打到她心坎裡去。然後她覺得無聊起來。她怕風,取出一塊方格子大手帕來,當作圍巾兜在頷下。她在人叢裡找了塊地方,靠著個行李捲睡覺了。她仰著頭,合著眼,朱唇微微張著,好像等著個吻。人們將兩肘支在行李捲上站著,就在她頭上說說笑笑,完全無動於中。 車廂的活絡門沒關嚴,砑開兩尺寬的空隙,有人吊在門口往外看。外面是絕對沒有什麼十景八景,永遠是那一堂佈景——黃的墳山,黃綠的田野,望不見天,只看見那遙遠的明亮的地面,矗立著。它也嫌自己太大太單調;隨著火車的進行,它劇烈地抽搐著,收縮,收縮, 收縮,但還是綿延不絕。 寒風颼颼吹進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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