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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六十二

  有一天金福的女兒阿毛正蹲在天井裡,用一把舊鐵匙子在那裡做煤球,忽然聽見哄通一聲響,有什麼東西撞在大門上,她趕出去一看,卻是小艾回來了,不知怎麼暈倒在大門口,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幾尺遠。阿毛便叫起來,大家都出來了,七手八腳把她抬進去。

  馮老太看她這次的病,來勢非輕,心裡有些著慌,也主張請個醫生看看。次日便由她嫂嫂陪著她到一個醫院裡去,這醫院裡門診的病人非常多,掛號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長,內科外科分好幾處,看婦科也不知道應當排在哪裡。金福的老婆見有一個看護走過,便陪著笑臉走上去問她,還沒開口,先叫了聲「小姐」,一句話一個「小姐」。那看護寒著臉向她身上穿著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站在那邊。」便走開了。小艾在旁邊看著,心裡非常起反感。排了班掛號以後,又排了班候診,大家擠在一間空氣混濁的大房門裡,等了好幾個鐘頭。小艾簡直撐不住了,一陣陣的眼前發黑,一面還在那裡默默背誦著她的病情,好像預備考試一樣,惟恐見到醫生的時候有什麼話忘了說,錯過了那一刻千金的機會。後來終於輪到她了,她把準備下的話背了一遍,那醫生什麼也沒說,就開了張方子,叫她吃了這藥,三天后再來看。

  她那天到醫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勢倒又重了幾分。把那藥水買了一瓶來吃著,也沒有什麼效驗,當然也就沒去複診了。

  慶祝勝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聽著的。勝利後不到半個月,金槐便有信來了,說他有一年多沒有收到家信了,聽見人家說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記不知道家裡的情形怎麼樣。現在的船票非常難買,他一買到船票就要回來了。

  阿秀有一天來探病,小艾因為阿秀曾經懷疑過金槐或者在那邊也有了女人,現在她把金槐這封信拿出來給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但是後來說說又傷心起來,道:「我這病恐怕也不會好了,不過無論怎樣我總要等他回來,跟他見一面再死。」說著便哭了。阿秀道:「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種話。你哪兒就會死了,多養息養息就好了。」

  六十三

  小艾再也沒想到,這船票這樣難買,金槐在重慶足足等了一年工夫,這最後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為覺得冤枉。金槐回來的那天,是在一個晚上,在那昏黃的電燈光下,真是恍如夢寐。金槐身上穿著的也還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經襤褸不堪,顯得十分猥狽。馮老太看他瘦得那樣子,這一天因為時間已晚,也來不及買什麼吃的,預備第二天好好的做兩樣菜給他吃。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同上街買菜。

  自從小艾病倒以後,家中更是度日艱難,有飯吃已經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鹹菜下飯,這一天,卻做了一大碗紅燒肉,又燉了一鍋湯。金槐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裡去,他們留他吃飯,他就沒有回來吃午飯。家裡燒的菜就預備留到晚上吃,因為天氣熱,擱在一個通風的地方,又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打碎了碗,馮老太不放心,把兩碗菜搬到櫃頂上去,又怕悶餿了,又去拿下來,一會兒擱到東,一會兒擱到西。小艾躺在床上笑道:「聞著倒挺香的。」馮老太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開了,橫是就要好了。你今天也起來,下去吃一點吧。」

  金桃金海也來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飯彷佛有一種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也支撐著爬起來,把頭髮梳一梳通,下樓來預備在飯桌上坐一會。金福幾個小孩早在下首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便向孩子們笑道:「不要看見肉就拚命的搶,現在我們都吃成『素肚子』了,等會吃不慣肉要拉稀的。」正說著,忽然好像聽見頭頂上籟的一聲,接著便是輕輕的「叭」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裡。大家一時都呆住了。靜默了一會之後,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麼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六十四

  金槐一回來就找事,沒有幾天,便到一個小印刷所去工作。小艾的病他看著很著急,一定逼著她要好好的找個醫生看看。這一天他特為請了假陪她去,醫生給她檢查了一下,說是子宮炎,不但生育無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險,應當開刀,把子宮拿掉。開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筆錢。兩人聽了,都像轟雷擊頂一樣。還想多問兩句,看護已經把另一個病人引了進來,分明是一種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回到家裡,小艾在閣樓上躺著,大家在樓下吃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吃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著杯子,將手指甲敲著玻璃杯,的的作聲。半晌,方才自言自語道:「這怎麼辦呢,開刀費要這麼許多,到哪兒去想辦法呢?」小艾翻過身來望著他說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金槐怔了怔,因道:「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麼危險的。」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願意開刀。」金槐道:「為什麼呢?」問了這樣一聲以後,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著,要是把子宮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將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說道:「還是自己身體要緊,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

  小艾沒有回答。金槐心裡也想著,這時候跟她辯些什麼,反正也沒有錢開刀,彷佛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因見她臉色很悽楚的樣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隨手揀起來,預備向她枕邊一拋,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濕淋淋的,冰涼的一團。想必剛才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你不要還是想不開。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你身體好。」小艾一翻身朝裡睡著,半晌沒有作聲。許久,方才哽咽著說道:「不是,我不是別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金槐伸過手去撫摸她的頭髮,道:「你不要這樣想。」只說了這樣一句,聽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著,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麼了。

  自從金槐回來以後,金福的老婆因為叔嫂關係,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著孩子們回鄉下去了。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裡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裡。金槐這裡只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幾個孩子在這裡的時候,一天到晚兒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討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為什麼倒又有點想念他們。現在家裡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裡冷清清的。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人到中年,總不免有這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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