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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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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琵琶選了二樓一長排房間裡的一間,她與比比同住。傍晚,學生吃到了第一餐。儲存的大米黃豆幾天前搬進了康寧漢堂,等著命令下來就可以烹煮。日本人接收了所有的庫存,戰時醫院的新主管莫醫生得到許可,動用手上的存糧來解學生的燃眉之急。莫醫生在大學教解剖學。英國教職員都被拘禁了,中國醫生接手。他找了些男女學生來幫忙,馬來亞的同鄉,不忘老規矩,有機會就多照應自己人。男生興高采烈,為大排長龍的學生打飯菜。 「日本人進來了沒有?」隊伍裡有人問道。 「還真慢。」在翻倒椅子堆成的障礙後面遞盤子的男生說。 「放心吧,man,」另一個蹲在椅子上,猴子似的,勺子伸入搪磁大桶裡舀黃豆,「日本鬼子是在演戲,假裝優待學生。」 「等著瞧。等日本兵進來就知道了。」莉拉站在排頭說。 「你們女孩子怕什麼?我們這裡有這麼多男子漢保護你們呢。」拿勺子的男生道。 隊伍裡傳出吃吃竊笑,莉拉紅了臉,囁嚅著說:「是啊,靠你們。」 琵琶早晨回女生宿舍去拿她的東西。女生宿舍更在山上,更可以大膽假設日本人還沒打到這裡。她轉上熟悉的馬路,歸鄉的感覺五味雜陳。聖誕紅仍盛開著,鮮紅碩大,小貨輪一樣,每根輻條都完整無缺,保護得天衣無縫,仿佛這幾個星期都擱在客廳裡。馬路一側高上去的石砌地基一點炮火的痕跡都不留下。一路上每棟屋子的闌幹上擺的藍磁盆依舊一路向上綿延。馬路另一邊的海洋仍是遙遠又碧藍。一路上不遇見人,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卻還是有點異樣,叫人有些惴栗,末了她才尋出了端倪,是環山道上不見汽車來往。顯得更沉默,地方更褊小,更封閉。連鳥都不唱了。 爬上漫長的石階,她看見食堂的門閂著。繞到花王住的側門,也是鎖上的。從小小的鐵條窗往裡看,模模糊糊的一片。花王也不可能還留在這。她還是步上臺階到前門去,確認一下。 使她驚愕的是前門竟然只是虛掩著,一推就開,吱吱嘎嘎的。拍著翅膀飛出一群鴿子來。她閃身避開,一頭霧水,黑灰雜色的翅膀扇著她的臉,帶起一陣風,夾帶著發霉的鳥糞味。鴿子飛走後,她進屋去,以為天花板定是炸塌了。門廳仍不改舊貌,寂靜無聲。然後看見了樓梯。彎曲的樓梯滾下了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兩層樓高的圓頂窗彩色玻璃沒有完全震碎,陽光灑下來,顯得分外亮麗。緞子、雪紡綢、麂皮、織錦、游泳衣、刺繡的龍,翻翻滾滾,洪流似的,看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上去看個仔細,束手無策,像水管爆裂了。洗劫的盜匪來過了。 她匆匆到地下室去。她的東西還在不在?她撚亮了庫房的燈,地板上衣衫狼藉,箱籠都是打開的。她蹚過去,找行李架子。她的破舊的行李箱還在,珊瑚姑姑的旅行簽還在上頭,歐洲各國的印戳還在。似乎沒人碰過。她尋找比比的箱子。扯到地板上,所幸鎖沒撬開。她打開自己的行李箱,拿出大半的東西,拿大浴巾包起來。再推回架子底層,注意到地上有什麼,她以為是剛才掉出來的。撿了起來。是安潔琳的照片,圓圓的臉頰,一雙吊梢眼。照片上斜題了一行鉛筆字,落筆很重,卻小心避開那張矜持的笑臉:妹妹,我愛你。是來打劫的人寫的。乍一看她就想笑,洗劫還能洗劫得這麼好整以暇,還有工夫停下來欣賞一張漂亮的臉孔,在照片上寫情意綿綿的話。可是眼見安潔琳的哥哥為她而死,這話就像是他親口說的。 獨自在荒涼的地下室,只有幽幽的一盞燈泡,她忍不住覺得寒凜凜的,仿佛屋子裡有腳步聲。在底下是聽不見樓上動靜的。也許是風吹前門,也不知是鴿子撞著窗子,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吧。可是她還是頭皮發麻,嚇得把照片掉在地上,趕緊又彎下腰來找,小心擱到不會踩中的地方,以免得罪了安潔琳的哥哥。這屋子裡真沒藏著打劫的人?有人可能食髓知味,再回來多偷點什麼。日本人也可能上山來了。萬一讓日本人撞上了,還當她是搶匪,當場槍斃呢。 她熄了燈,拎著自己的包袱,走到樓梯口,停下來諦聽,沒聽見動靜。悄然無聲走上水門汀階梯,在門廳邊張望。門廳一個人也沒有。她趕緊朝前門走。最後扭頭一望,心臟猛地往上一撞,險些將她撞昏了過去。在那條綾羅綢緞的洪流裡躺著一個人,方才她竟沒看見,蜷在樓梯上,低著頭,滿頭的黑色鬈髮往上梳攏。驚恐之下,心裡的冰山激增暴撞,琵琶手腳冰冷,看著傴僂的錦緞身形朝上一級,伸手拿什麼。然後它轉過來,跟她打了個照面。 「死囉!嚇我好一跳。」女孩子喊出來,一手飛向心口,又伸向闌幹,抓得死緊,「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我也不知道。」 是維倫妮嘉·郭。 「嚇得我差點就跌下樓去了。」她說。 「我剛進來的時候沒看見你。」 「我才剛來。你看看我的東西。」維倫妮嘉拿出一件印花絲長衫,又抓了件粉紅襯裙,「這件也像我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早晨。我幸虧穿這件到傷兵站了,」她低頭看著鋪了層薄棉胎的錦緞旗袍,「不然也沒了。哈,你都沒看見,我穿著這件衣服劈柴,跪著起爐子,給男生煮飯。他們笑死了,老是拿我打趣。」她開心地說。 維倫妮嘉前一向總有點迷惘不滿,老黏著安潔琳,卻也處處比不上她。現在她的臉上卻是純粹的喜悅,看得琵琶半是愕然半是自愧不如。聰明的女人才能從戰爭中得到如此的快樂。 「看見比比沒有?傷兵站的人都回來了嗎?」 「不知道。」維倫妮嘉道,「我分到後面第三個房間。」 「喔,我就在貼隔壁。」 「我急忙趕過來,就怕丟了東西。看我找到什麼。」她溯遊而上,忙忙地掏著。 「樓上找過沒有?」 「每個櫃子都空了,一樣東西也沒留下。這是安潔琳的,我來幫她拿回去。」 「地下室還有,我陪你下去。」 到了地下室,維倫妮嘉找著了她的鞋子與更多衣服,掗進了一隻被撬開的行李箱裡。 「還是別待太久的好。」琵琶道。 「對,還是走吧。下次我找男生陪我來。」 出了屋子,她才注意到琵琶的東西只拿條浴巾裹住。 「嘿,想不想洗熱水澡?」 「當然想,可是到哪弄熱水?」 「到一個教授家裡。有男生到那兒洗澡。」 琵琶糊塗了,「屋子沒人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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