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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男孩子報名參軍去了。院長辦公室擠滿了人,院長卻不在,男生不肯走,硬要書記把他們的名字記下。可憐的老書記,得整晚加班了:林楊章、張揚玉、余林璋——」她大叫大嚷的。

  「他們真是要參軍?」一個高年級生驚呼道。

  「他們要參加志願軍,還要去跟校長請願,想讓自己的教授當領隊,還要保證一定送他們上前線。」

  「教授當領隊!」方才說話的高年級生笑道,「誰要去跟艾勒斯頓?什麼時候突然這麼喜歡教授了?」

  「誰告訴你的?」

  「寶拉的葉先生來了。他想參軍,寶拉不准。」

  「還有誰?」

  「全校的男生,都在那兒。」

  「院長的辦公室?」

  「擠得水泄不通呢。」

  「噯呀,我哥哥可別去。還是打個電話給他。」安潔琳匆匆出去了。

  「不曉得Y.K.去了沒。」那個高年級生自管猜測著,「古伯塔·辛呢?」

  大家都想問葉先生還有誰去了。

  「別煩人家了。」塔瑪拉說,「人家摸黑走這麼大老遠又不是來看你們的。」

  「你自己還不是攪了人家說話。」

  「這可不是瘋了?」琵琶低聲跟比比說,嚇呆了,「他們這是為什麼?」

  「男孩子就是那樣。」比比道。

  兩人從食堂出來,正遇見寶拉和葉先生在過道上講話,可是沉默的時候多。他們並肩立在昏暗的燈泡光下,背靠著牆,互不相看。寶拉朝比比與琵琶微笑。葉先生也笑笑,卻垂著眼睛。他是馬來人,矮小白淨,繃著臉。

  多明尼克嬤嬤半個身子俯在闌幹上往下望。

  「怎麼不到客廳來坐?上來上來。寶拉,請葉先生到客廳來坐。」

  寶拉抬頭報以微笑,抱著胳膊,「他就走了,嬤嬤。」

  「到客廳坐,裡頭沒人。有客廳嚜,偏沒人要進去。蓮葉和童先生在那裡。」多明尼克嬤嬤朝過道盡頭勾了勾下巴。門開著。

  外頭伸手不見五指,能聽見喃喃的說話聲,還有一隻腳動來動去,嘎喳嘎喳地響。為了不失禮統,蓮葉與客人就站在門口說話。樹籬攔住了他們的聲音,往裡傳,沙啞而且近。琵琶見過童先生一次,覺得是個戴眼鏡的樸實的一個人。夜裡壓低了聲音的北方口音卻激起了一波無法抵擋的暖意與思鄉之情,頓時她覺得自己身陷戰火,可卻孤雁飄零,舉目無親。

  後來在浴室說完話,比比跟她說:「蓮葉說童先生要她搬去跟他一塊住,怕宿舍不安全。這裡太偏僻了,路上只有幾棟屋子,又都住的是有錢人。謠傳說有強盜出沒,而強盜一定會先搶這裡。蓮葉說她爸爸托童先生照顧她,可是她拿不定主意。怕人閒話。」

  「不犯著怕人閒話,她自己當然把持得住。」琵琶說,登時想起那些通俗小說,時代背景設在軍閥割據的年代,女主角無奈同男人逃難或是男主角被迫同女人逃難,兩人都盡可能謹守禮節,只有在小地方才透露出情意。琵琶倒覺得能夠同時既貞節又溫柔,而且既勇敢又體貼,沒有人應該放棄這種機會。

  「他的父母也在這裡,可是他太太不在。他在這裡做事,先把父母接出來了。」

  「既然他父母也在,那就沒關係了。」

  「誰知道。這裡可是中國。」

  「童先生倒是老實相。」

  「你覺得蓮葉愛他嗎?」

  「說不定。」

  「她在這裡太孤立了,才會愛上他。」

  「人不親土親,他們那裡尤其重視同鄉。」

  「他們兩個都太——呃——」比比隱隱做了個手勢,皺起了臉。

  「太典型。」琵琶幫她說完。

  「太像民初的人。」

  「是啊,還綁辮子,穿藍布旗袍,像我媽那時候的女學生。」

  隔天每一個醫科高年級學生都派去醫院幫忙,寶拉和葉先生也是,兩人的爭議無形中也解決了。再一天,連低年級的學生也動員了。維倫妮嘉與安潔琳都是醫科新生,比比與塔瑪拉三年級。每個急救站都是二男一女一組。所有學生都必須向總部報到,帶著鋪蓋卷,等待分發。維倫妮嘉與安潔琳板著臉收拾行李,維倫妮嘉帶了一件新旗袍,赤銅色織錦緞,綠色壽字圖案,薄薄鋪了層蠶絲,有皮子那麼暖和,但輕軟得多。

  「你不會要帶那件吧?」安潔琳銳聲道。

  「說不定會很冷。」

  「可惜了。噯,塔瑪拉,她想帶這件到郊外急救站去。」

  「噯,誰也說不準哪兩個男生跟你們同組。你想跟誰一組啊?」

  「你少多嘴,塔瑪拉。」維倫妮嘉喊道。

  「哈,我知道。」安潔琳說,「我知道誰。維倫妮嘉,要不要我說出來?」

  「你敢。少多嘴。」

  許多急救站靠近前線,有的在海岸的前哨基地。日本人要來就會從那兒來,琵琶心裡想。把維倫妮嘉與安潔琳這樣的女孩子派到那些地方,這不是等於拴在樹上做虎餌的羊?比比還能照顧自己,可是有時候硬如石頭也會和青草一樣被碾碎。比比不會沒想到輪暴這種事,只是誰也不提起。

  安潔琳的哥哥在最後一分鐘來把她弄走了,假稱她病了。誰也不知道安潔琳被他帶到哪兒去。他自己就是醫科高年級生,正在瑪麗皇后醫院的急診手術室幫忙。比比難道不能如法炮製?琵琶知道把危險往家裡讓,尤其是教女孩子去迎狼,是違背戰爭法規的。她自己很幸運,大學沒徵召她,不犯著像心裡的打算一樣,同些人躲進城裡住,或是租個亭子間一個人過日子。一個人過是絕不成的,銀行戶頭裡只有十塊多,又只會幾句廣東話。比比的錢比較多,她父親在這裡也有朋友。她橫豎也只是這麼想想,念頭並不清楚地成形過,因為還沒跟比比商量過。比比並不忠於英國政府,雖然嘴上沒說。她很以素未謀面的印度為榮,她說印度的建築最美,裡面是最光潔最可愛的大理石,最璀璨的珠寶,最美麗的女人。她女童軍似的參了戰,從前就當過女童軍。可是但凡在中國長大的女孩就免不了要受到中國人對貞操觀的影響。

  比比收拾了幾件內衣袴、一隻牙刷、一隻梳子,卷在毯子裡。琵琶幫著把她其餘的東西收進行李箱,好存放到倉庫裡。那頂斗笠卻沒處擱。

  「擱到我的行李箱裡。」琵琶道。

  「噯,再見了。多保重。」比比快步出去,神色堅定。

  比比走後,琵琶待在自己房裡,看著她這邊的海。進進出出都不肯朝比比收拾一空的房間瞧上一眼。沙龍一樣的半截門正對著她的門,門後被拘禁在窗裡的寂靜與陽光整日在房內盈湧,點點灰塵飄飄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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