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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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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呀,真是笑話。我一回來她就撞了進來,噯喲!沒口子的擔心,都快擔心死了,還說什麼裡奧納太氣憤英國人了,連在英國的領地裡多待一天都不願,可是又不能拋下我自個走。料不到河內又出了急事,既然我出來了,他們就能問心無愧走了。我又不是傻子,用不著張夫人指明了說,也知道是誰放了我這把野火。我只是不懂,怎麼有人做得出這種事,難道都不顧慮以後了?背著門拉屎——能瞞人多久?除非就讓英國人把我槍斃了。可是人要人死偏不死,天要人死才會死。你跑吧,難道從此不見面了不成。」 「他們搭飛機走的麼?」 「她說是總算運氣好,還有位子。也許事前先定好了。他們是在躲我,裡奧納一定也怕死了受牽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疑心是緹娜搗的鬼,那可夠多寒心啊,一個女人做得出這種事來,又不離你左右。還以為早看透了朋友了——你姑姑不就是個榜樣?咳喲,想想現在連夫妻都能離婚了,朋友又算什麼?可不管是不是朋友,做出這種事來——借刀殺人。就說張夫人吧——她倒指控緹娜,可是他們自己呢?跟警察說我的事一點也不知道,只是剛巧一道旅行,好像我拿張先生當幌子。他們這一說也許還倒打了我一耙。我們中國人就是這樣,有了點名聲地位就怕事,落了片葉子還怕打破頭呢。這下子可好,他們說就為我在這兒惹的麻煩,去不了重慶了。真是笑話了!我又沒犯間諜罪——他們放了我是因為什麼證據也沒有,為了面子才告訴我案子還沒結。要是怕受我連累,索性從現在開始分道揚鑣。張夫人說還不是張先生太有名了,難免惹人閒話。我是不願跟張先生說他沒那麼了不起。他們現在到處找房子,暫時在香港住下來。都是我不好。怪的是,我到哪裡都會遇見陌生人對我好,病了照顧我,省了我大大小小的麻煩,為我抱不平,擱下自己的事來幫我,體貼周到不求回報。」她哽住了,紅了眼眶。「反倒是跟我越親的人越待我壞,越近的越沒良心。噯喲,別提了。」 琵琶不作聲。不再關心,徒剩一種遙遙無期不見盡頭的悽楚。 露繼續拾掇行李。扣好口袋後,她直起腰來說:「行了。」 她朝桌子揚了揚下頦。 「你姑姑的信,前天送來的。有人拿蒸氣拆開過,我一看就知道。我不在的那兩天,他們一定是把房間都翻了個過,說不定還裝了麥克風。你姑姑說交了個朋友。這又奇了,我在的時候一個朋友也沒有,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像不像又是我不好?她也剛升遷了。我一走什麼都好了。」 琵琶沉默以對,也什麼都不想,撥給姑姑需要的所有空間,甚至不好奇這個男性朋友是中國人或外國人,結婚了或單身,兩人是否會結婚。 「靠後點。」露忙著把縫衣機打包,像是綁頭小牛。 縫衣機裹著褐紙。她的力氣真大,雖然瘦削卻很結實。琵琶在一旁坐視,還是心虛。可是一插手絕對是越幫越忙。 「我需要這個。」她說,「內地的裁縫不行,印度的也是。」 「是嗎?」 「是啊。」她不耐地向另一側甩頭,「這還是在法國買的,在上海一直沒派上用場。好多東西我自己動手做,我一個人就能縫好,現在就能用上了,可是老是沒工夫。」 她的東西散置在房裡,花朵一樣。活動房屋裡的陳設又擺出來展示了。張先生的房間也大同小異,可是一比較,就遜色許多。 「來,幫我撳著。」她說,「別扯,撳著就行。」 有人敲門。僕歐拿進一隻加了掛鎖的洋鐵高箱。 「蜥蜴皮。」露等他走後說,「要不是等這些皮鞋皮包,我早走了。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到作坊,你知道他們說什麼?還沒動手呢,說價錢還沒講定,還在等我的消息。」 「怎麼會?他們是不是弄錯了?」 「還不是想哄抬價錢,欺負外省人。我說那就算了,拿來還給我。我這幾天就要走了。」 她打開箱子,仔細剝下了上層的一張皮,攤開來,像極了大張香蕉葉,同樣的深綠色,同樣的脈絡和凸點,漂亮極了,中央的摺痕很深,泛出白色,竟讓琵琶看得心痛。難怪她母親會想買下來。 「馬來亞來的。」露說。 塞滿了貨的洋鐵箱裡竟然是冰涼的。這冰涼的潮濕是怎麼來的?來自叢林的雨季,或是香港的作坊? 「能拿到印度做嗎?」 「不行,太貴了,也做得不好。張先生橫豎要留在這兒,我會托給他們。萬一他們要走,還可以寄回去給你姑姑,她會幫我在上海弄好。」 「姑姑還住著原來的公寓?」 「是啊,公寓一半是我的。我要個地方給我落腳。」 她帶的箱籠那麼多,琵琶本以為她不會再回上海了。 「我的東西都還在那裡。」她說,琵琶很是驚異,她大小行李有十七件。「你姑姑最好是身邊一件東西也沒有,我不行,我不能把東西就這麼一丟,再買新的還得花錢。雖然現在這年頭說不準什麼東西還是你的。我的東西還在巴黎,門房讓我把東西搬進地下室,答應幫我保管。可是這個仗一打,誰知道還在不在。」 她每到一處都紮一次根,仿佛在說服自己還會回來。也許是可堪告慰離開的傷慘吧,卻少了份萍蹤漂泊的美。她決不會站起來,飄然遠去,而是必得放言還會回來,以免有人膽敢忘記她,還留下個人物品,像在門口留下足跡。 她口中不停,始終沒有正眼看琵琶一眼,琵琶也只能扮好閨中密友一角。好容易說到一個段落停住了,靜默立刻填補了進來。她對琵琶儘管沒什麼要求,還是略感失望,還帶著失落感。她坐著,不說話,緊捺著嘴唇,臉頰往裡縮。琵琶震了震,她母親變得好老。不會是單因在拘留所關了兩三天的原故,必定是太憂煩了。從前伍子胥過昭關也是一夜鬢髮皆白,平安地混過了關卡。露倒不是灰了頭髮或添了皺紋,就是樣子兩樣了,黝黑得多,保不定是海灘上曬的。她看來不像中國人,倒像東南亞的煙熏褐色皮膚人種,年紀越大越是黧黑、枯瘦、面目猙獰。漢甯斯能欣然接受嗎?不,一旦她快樂起來,就會變回來。她母親變老不是自然的趨勢,佈雷克維的寡情薄幸比緹娜的出賣還要傷得她重。 她的船下禮拜啟航。琵琶天天來。時常張夫人陪著露,但兩人該說的話似乎也說完了,各自澄清了那一陣子的立場,卻沒有多少諒解。張夫人心情鬱悶,倒不是傷心,也不想掩飾。該說的應酬話她還是會說,三言兩語的,圓墩墩的臉總是繃著。她對琵琶也是態度僵硬提防,千不該萬不該在露的女兒面前那麼說。琵琶可能一五一十告訴了露,指不定撂下了佈雷克維的那一段沒說,也可能連這都說了。 最後一天下午,露立在大鏡子前別雕花玉胸針。她的妝是淡褐中透著玫瑰紅,五官細細描畫過,效果像是浴在殘酷的光下。她穿了黑套裝,方形淡綠玉鈕子,搭配胸針。琵琶以前很喜歡這胸針,現在卻嫌太華麗。而她母親對鏡自賞的樣子又使她震了一震,雖也是那麼地專注留心,卻多了那麼濃烈的悲劇性的愛,將整個人都傾注在鏡中人的眼中,而那雙眼在睫毛下沒有這麼大、這麼黑,這麼清澈過,也沒有這樣炯炯凜凜過,像是她想要全神凝聚著眼睛,不看見凋萎的下半幅部份不見的臉。 「你不用到碼頭了,張先生張夫人會送我。」她說。 琵琶送他們上了汽車。 「我會打電話給你,琵琶,一等我們找到住的地方。」張夫人從車窗往外喊,越過在座位上坐好的露。 露掉過臉來向著車窗,卻垂下眼睛。「好了,你走吧。」她暴躁地說。 汽車一偏,馳了出去。琵琶在車道上立了一會兒,並不開心,卻大大地松了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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