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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四

  有天晚上她跟著母親與姑姑去看表大媽。表大媽在丈夫被捕之後就搬進了小衖堂屋子,養了好幾隻貓,隱隱有股貓臊味。昏暗燈光下的白色的小房間使琵琶心情沮喪,為了彌補,她看見書桌上第一樣東西就驚歎起來,是管象牙頂班竹毛筆。

  「拿著。」表大媽笑著掗進她手裡。

  「不用,真的不用,」琵琶懊悔地說,「表大媽自己留著。」

  「拿著,拿著。」

  「我用不著,我用鋼筆。」

  「拿著,拿著!」

  「給你就拿著。」露說。

  「忙啊,珊瑚小姐?」表大媽這才同珊瑚說話,尖酸的聲氣藏不住。

  「忙死了,不過忙慣了就好了。」

  「她每天都很晚下班。」露說。

  「你呢?還打麻將?」表大媽說。

  「最近不打了。」

  「可惜三缺一,琵琶不會打。」

  「今天我也不行。」珊瑚說。

  「改天吧。」露說,「明呢?」

  「出去了。」表大媽促促地說了一句,又接著說,「他現在在中國銀行做事。」

  「那真不錯。」露說,「你瘦了。」

  「瘦了好。」她嗤笑一聲,沒有笑意,「身上的油都能論斤賣了。」

  說不上來是什麼原故,她的樣子變了,無框眼鏡後的臉黃黃的,坑坑洞洞像剝皮烤栗子。

  「身子骨還硬朗吧?」露說。

  「前一陣子病了。」

  「還看那個大夫嗎?」珊瑚說。

  「是啊,關大夫。」

  「前一陣子心裡不好受的原故。」露說。

  「我看得很開。」表大媽又嗤笑道,「操心也是白操心。」

  「噯,我也都這麼跟自己說。操心有什麼用,噯唷!」露歎息一聲。

  「打麻將吧?」表大媽低聲說,誘惑似的,「我來湊牌搭子。」

  「不了,今天不行。」

  「我掛電話找人來。」

  「不了,真的,馬上走了。」

  「吃過飯再走。」

  餐桌擺在樓梯口。表大媽不用廚子,是老林媽下廚。飯吃到一半,老林媽上樓來,倚著扶欄站著,並不老,是寡婦,繃著臉,相貌清秀,圓圓的臉上微微有麻點。在這裡許多年了,表大媽很怕她。

  「豆子還可以?」她問。

  「炒得真好,」表大媽說,「老林啊,」她輕聲說,討好似的,「下回還可以多擱點醬油。」

  「嗯。」林媽說,「是淡了。」

  「不是,不是,豆子有甜味,得多擱點醬油提味。真嫩啊,是不是?」

  「是啊,炒得真好。」露說。

  「我不敢多擱醬油。」林媽說,「鹹又太鹹了。不能嘗嘗味道,輕重就拿不准。」

  「林媽吃素,這裡頭擱了肉。」表大媽解釋道。

  「手藝還是這麼好。」露說。

  「總比什麼吃食都讓廚子把鬍子浸到裡頭的強。」表大媽說。

  飯後回到小房裡,林媽進來說:「太太,老爺來了。」

  表大爺一個月來一回,送幾百塊家用來。往常是男傭人送,表大爺出獄後就自己送。只在客室坐個幾分鐘,問問妻子近況,雖然多少只是行禮如儀,也求個心安,顯然是歷經患難良心發現了。

  表大媽立起身。

  「到樓下吧。」

  露跟珊瑚互瞅了一眼,「晚點吧,你們先說說話。」

  「一起下去,一起下去。」

  大家都下樓了,琵琶落在後面,終於能一睹表大爺的廬山真面目,興奮極了。很難理解就是這個人一手毀了姑姑與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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