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易經 | 上頁 下頁


  「還不是她們的母親,要我介紹歸國的留學生,還非得要歸國的留學生不可。現在又換國柱跟我埋怨:『我聽見客廳裡一個跑一個追,有點不放心。馮先生跟老大在裡頭。我走過門口,了一眼,手都伸進了她旗袍裡,旗袍大襟的鈕子都開了。我一急,就嚷了起來。』我問他嚷什麼。『沒嚷什麼。』他說,『我真是急壞了,大概是喊著要報紙什麼的,後來就叫小的進去陪他們。』」

  「噯,時代真是不同了。」珊瑚道,「國柱自己以前就不是好東西,現在倒成了捍衛道德人士了。」

  「都該怪那些女孩子,哪有才進大門就讓人登堂入室的。規矩就是規矩,一步也錯不得。」

  「我聽見她們說要嫁給高大的人,我自己倒是有點吃驚。」珊瑚呢喃道,又是好笑又擠眉弄眼的,「馮先生不夠大。噯,女孩子家說什麼大不大的!」

  琵琶聽得摸不著頭腦。要個高大的男人有什麼穢褻的?

  「我們中國人不懂戀愛。」露道。

  「所以人家才說一旦愛上了洋人,就不會回中國了。」

  「中國男人也不喜歡和洋人打交道的女人。」

  「還叫她水兵妹。」

  「幸好我不想再婚了。」

  「橫豎中國男人也不娶離婚的女人。」

  「對,他們只知道少女。就說我的丫頭葵花吧,連漂亮都稱不上,國柱成天纏著跟我要。南京的表哥也問我要。這些人,心眼真壞。只要是少女就來者不拒。」

  「聽說有些老手寧可要有年紀的女人。」

  「那說的是歌女,不一樣。一般來說,少女一定有人要。法國人說少女淡而無味。女人要過了三十才真的顯出個性來。」

  過了三十,琵琶草草跟著念了一遍。人生都結束了,還要個性做什麼?她想的不是母親,她是例外。可是驚鴻一瞥法國這青春永駐的國度,看著母親倒身向前,壓在洗臉臺上,向鏡子裡深深注視著,有那麼一會兒琵琶覺得窒悶,中國的日常生活漸漸收攏了來,越是想掙脫越收得緊。第一次,她略微懂得為什麼母親總是說困在自己的國家裡。

  然而她仍沒有把這事同露經常向珊瑚提起的菲利普這名字聯想在一起。日子一天天過去,露也越來越常把他的名字掛在嘴邊。

  「噯,你真該看看我的菲利普。」她笑道,「多英俊啊!」

  「他是念法律的?」珊瑚懶洋洋地問道,像是談過不少次的聲口。

  「是啊,現在當兵去了。他們得服兵役。」

  「服多久?」

  「兩年。他真怕會打仗,說他自己一定會打死。我走的時候,他說再也見不到我了。」

  又一次她酸酸地說:「這樣的事,當然是人一走就完了。」

  琵琶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看出母親是同她愛的男人分離,泥足在這裡,債主被迫與兩個負債的人同住。不是發琵琶的脾氣,便是向琵琶數落珊瑚的不是。

  「看我在這兒,動彈不得,為的是什麼?名義上是為了你,可是真正的原因呢?噯喲。」她壓抑下歎息,別開了臉,喃喃自語:「算了。」

  她的側面和顴骨石頭一樣,架在金字塔似的頸子與纖細的肩膀上。可誰也說不準她還能美多久。說不定她再也不能以同樣一張臉面對菲利普了。知道是為了自己的原故,琵琶痛心得很。

  每次法國來了信,露就取出她的法語字典。可是回信她總問珊瑚英語。

  「我得用英文寫,我的法文還不行。」

  有時候她要琵琶幫她想個字。她會拿本書遮住半張信紙,再拿張紙遮另一半,只露出中間一行。寫了一陣子之後,她將信鎖進了抽屜。她這樣是防誰看?顯然是防女兒,她與珊瑚是無話不說的。琵琶從來沒想到這一層,只是不喜歡,每次露鎖抽屜,就別開臉看別處,心裡畏縮著等著聽鑰匙叮叮響。

  她把抽屜鎖上,到弟弟家打麻將去了,鑰匙忘了帶去。琵琶進房間來,看見鑰匙插在抽屜上,鑰匙圈晃來晃去的。不知怎地,痛苦漫了上來,招架不住。要是我真幹了什麼,我也要知道是什麼罪過,她向自己說。轉動了鑰匙,開了抽屜。兩封藍色航空信擺在最上層,一封是菲利普的法文信,她看不懂,另一封是露的英文信。琵琶匆匆看了一遍。信上寫著:

  「菲利普達令,

  收信兩個禮拜了,本想立刻回信,只是太忙,事情太多,公寓要裝潢,連學法文的時間也沒有。你一定會罵我懶。我真想你,達令。你好嗎?……」

  結語是「堆上我的愛與百萬個吻,你的露」。

  底下一排的「×」,琵琶以為是為了隔開下文,可底下沒有地方可寫了。信中不像母親的聲口,文字卻意味深長,要飛越重洋的原故,幾乎像是電報。她趕緊放回去,鎖上抽屜,皇皇然四下張望。

  「我們中國人不覺得拆別人的信有什麼。」珊瑚有次這麼說。而露對琵琶說:「你父親以前老愛拆我們的信。」笑得很溫暖,發自胸膛深處。提起榆溪來她總是這麼笑。

  到頭來琵琶也同她父親一樣壞。說也奇怪,這件事上的良心不安抵消了另一件事上的良心不安,她對菲利普的惡感也消失了。

  她考試通過了,還是去不成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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