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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艾軍始終一語不發,又拎了出去,一絲笑容也沒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寫的小說拿了一章來給她看。寫一個記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見一個軍閥的女兒,十五六歲的纖弱的美人,穿著銀紅短襖,黑綢袴,與他在督軍府書房裡幽會。

  「艾軍跟範妮結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訴她。「範妮二十一歲。他娶她就為了她二十一歲。」說著,扁著嘴微笑,仿佛是奇談。那口氣顯然是引他的話,想必是他告訴她的。

  九莉見過這範妮一次。是個中國女孩子,兩隻畢直的細眼睛一字排開,方臉,畢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較接近他的白日夢,九莉心裡想。女家也許有錢,聽上去婚禮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裡遇見過燕山幾次,雖然沒聽見外邊有人說他們什麼話,也有點疑心。一日忽道:「接連跟人發生關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話激她,正是要她分辯剖白。她只漠不關心的笑笑。

  她從來沒告訴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沒問她。

  她跟燕山看了電影出來,注意到他臉色很難看。稍後她從皮包裡取出小鏡子來一照,知道是因為她的面貌變了,在粉與霜膏下沁出油來。

  燕山笑道:「我喜歡琴逑羅吉絲毫無誠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聽了也像針紮了一下,想不出話來說。

  他來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裡的冰塊擦臉,使皮膚緊縮,因為怕楚娣看見,只把浴缸裡的冷水龍頭大開著,多放一會,等水冰冷的時候把臉湊上去,偏又給楚娣撞見了。她們都跟蕊秋同住過,對於女人色衰的過程可以說無所不曉,但是楚娣看見她用冷水沖臉。還是不禁色變。

  連下了許多天的雨。她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她靠在藤躺椅上,淚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這樣流眼淚,我實在難受。」燕山俯身向前坐著,肘彎支在膝蓋上,兩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喜歡你的。」她說。

  「我知道。」

  但是她又說:「我不過是因為你的臉,」一面仍舊在流淚。

  他走到大圓鏡子前面,有點好奇似的看了看,把頭髮往後推了推。

  她又停經兩個月,這次以為有孕——偏趕在這時候!——沒辦法,只得告訴燕山。

  燕山強笑低聲道:「那也沒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淚道:「我覺得我們這樣開頭太淒慘了。」

  「這也沒有什麼,」他又說。

  但是他介紹了一個產科醫生給她檢驗,是個女醫生,廣東人。驗出來沒有孕,但是子宮頸折斷過。

  想必總是與之雍有關,因為後來也沒再疼過。但是她聽著不過怔了一怔,竟一句話都沒問。一來這矮小的女醫生板著一張焦黃的小長臉,一副「廣東人硬繃繃」的神氣。也是因為她自己對這些事有一種禁忌,覺得性與生殖與最原始的遠祖之間一脈相傳,是在生命的核心裡的一種神秘與恐怖。

  燕山次日來聽信,她本來想只告訴他是一場虛驚,不提什麼子宮頸折斷的話,但是他認識那醫生,遲早會聽見她說,只得說了,心裡想使他覺得她不但是敗柳殘花,還給蹂躪得成了殘廢。

  他聽了臉上毫無表情。當然了,倖免的喜悅也不能露出來。

  共產黨來了以後九林失業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裝來。

  「我倒剛巧做了幾套西裝,以後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說。

  談起時局,又道:「現在當然只好跟他們走。我在里弄失業登記處登了記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會有差使派下來。」

  他向來打的如意算盤。從前剛退學,還沒找到事的時候,告訴她說:「現在有這麼一筆錢就好了。報上分類廣告有銀行找人投資,可以做副理做主任。其實就做個高級職員也行,」「高級職員」四字有點囁嚅,似乎覺得自己太年青太不像。「以後再分派到分行做主任,就一步一步爬起來了。」

  她聽他信了騙子的話,還有他的打算,「雞生蛋,蛋生雞」起來,不禁笑叫道:「請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點不解,但是也不作聲了。

  此刻又說:「二哥哥告訴我,他從前失業的時候,越是要每天打起精神來出去走走。」

  他顯然佩服「新房子」二哥哥,在二哥哥那裡得到一些安慰與打氣。

  他提起二哥哥來這樣自然,當然完全忘了從前寫信給二哥哥罵她玷辱門楣——罵得太早了點——也根本沒想到她會看見那封信。要不然也許不會隔些時候就來一趟,是他的話:「聯絡聯絡。」

  他來了有一會了,已經快走了,剛巧燕山來了。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她這裡碰見任何男性,又是影星,當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識相,也沒多坐。

  她告訴過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時候。燕山對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後,燕山很刺激的笑道:「這個人真是生有異相。」

  她怔了一怔,都沒想起來分辯說「他小時候不是這樣。」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眼光看她弟弟,發現他變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本來是十幾歲的人發育不均衡的形狀,像是隨時可以漂亮起來,但是這時期終於過去了,還是頸項太細,顯得頭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獨起。如果鼻子是雞喙,整個就是一隻高大的小雞。還是像外國人,不過稍帶點怪人的意味。

  其實當然也還不至於這樣,也是燕山神經過敏了點。燕山這一向也瘦了,有點憔悴。他對自己的吃飯本錢自然十分敏感。

  九林剛來的時候見到楚娣。那天後來楚娣忽然笑道:「我在想,小林以後不知道給哪個年紀大些的女人揀便宜揀了去。」

  九莉笑道:「噯,」卻有點難受,心裡想三姑也還是用從前的眼光看他。

  燕山要跟一個小女伶結婚了,很漂亮,給母親看得很緊。要照從前,只能嫁開戲館的海上聞人,輪不到他。但是現在他們都是藝人、文化工作者了。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來,兩個女人都離掉了,另娶了一個。燕山跟他相當熟,約了幾個朋友在家裡請他吃飯,也有九莉,大概是想著她跟荀樺本來認識的,也許可以幫忙替她找個出路,但是他如果有這層用意也沒告訴她。

  在飯桌上荀樺不大開口,根本不跟她說話,飯後立刻站起來走開了,到客室裡倚在鋼琴上蕭然意遠。

  「他到底是不是黨員?」她後來問燕山。

  燕山笑道:「不知道。都說不知道嚜!」又道:「那天看預演,他原來的太太去找他——那時候這一個還沒離掉,現在的這一個還不過是同居。——大鬧電影院,滿地打滾,說『當著你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後來荀樺對人說:『錢也給的,人也去的。還要怎樣?』」帶笑說著,但是顯然有點怕他結婚九莉也去大鬧禮堂。

  這天他又來了,有點心神不定的繞著圈子踱來踱去。

  九莉笑道:「預備什麼時候結婚?」

  燕山笑了起來道:「已經結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流著。

  他臉色也有點變了。他也聽見了那河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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