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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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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嬸三姑這樣的生死之交,會為了一隻小洋鐵筒這樣禮讓起來。」心下惘然。 臨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環,旁邊另擱了一小攤珠寶,未鑲的小紅藍寶石,叫九莉揀一份。她揀了耳環。 「剩下的這個給你弟弟,等他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碧桃來了。蕊秋在這裡的時候本來已經來過,這次再來,一問蕊秋已經走了。 楚娣與碧桃談著,不免講起蕊秋現在脾氣變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賬。」她們向來相信「親兄弟。明算賬。」因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總彷佛是自己吃虧。人性是這樣。與九莉姑侄算賬,楚娣總是說:「還我六塊半,萬事全休。」這天提起蕊秋來,便笑道:「她給人總是少算了,跟她說還要生氣。」 碧桃笑道:「『呆進不呆出』噯!」 九莉聽了心裡詫異,想道:「人怎麼這麼勢利?她一老了,就都眾叛親離起來。」 燕山來了。 在黃昏的時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訴他她跟她母親的事,因為不給他介紹,需要解釋。 沒提浪漫的話。 「給人聽著真覺得我這人太沒良心。」她未了說。 「當然我認為你是對的。」他說。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覺得心裡一陣灰暗。 九林來了。 他也跟碧桃一樣,先已經來過,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從杭州叫了來的。這次母子見面九莉不在場。 當然他已經從表姐那裡聽見說蕊秋走了,但是依舊笑問道:「二嬸走了?」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奇異的諷刺的笑容。 他是說她變了個人。 九莉泡了茶來,笑道:「你到上海來住在家裡?」 「住在宿舍裡朋友那裡。」他喝著茶笑道:「到家裡去了一趟。帶了兩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個朋友有筆錢交給我收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給二叔搜了去了,對我說:『你這錢預備做什麼用的?你要這麼些錢幹什麼?放在我這兒,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說:「這不是我的錢,是朋友的,要馬上拿去還人家的。』」 九莉聽了十分震動。但是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錢怎麼能帶去?當然是他自己的積蓄,什麼朋友交給他收著——他又是個靠得住的人!他沒提翠華,也說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寫了封信跟緒哥哥借錢,叫我帶去寄。我也許有機會到北邊去一趟,想跟緒哥哥聯絡聯絡,這時候跟人家借錢不好,所以沒給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麼現在這樣窘?不是說兩人都戒了煙了?」 九林皺眉道:「二叔就是那樣,現在簡直神經有問題。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裡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氣死了。」 「娘也許是氣他不把東西落在她手裡。」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這樣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愛翠華!」 當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與人的關係,就有曲解的餘地,可以自騙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的把他關在門外。 九莉曾經問他喜歡哪個女明星,他說蓓蒂黛維斯——也是年紀大些的女人,也是一雙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過翠華臉長些;也慣演反派,但是也有時候演愛護年青人的女教師,或是老姑娘,為了私生子的幸福犧牲自己。 「你為什麼喜歡她?」她那時候問。 「因為她的英文發音清楚。」他囁嚅起來:「有些簡直聽不清楚,」怕她覺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像翠華向他訴說他父親現在神經病,支開他父親,母子多說兩句私房話,好讓他父親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開抽屜取出那包珠寶來,打開棉紙小包,那一撮小寶石實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剛丟了那麼些錢之後。 「這是二嬸給你的,說等你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他臉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只能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陣傷慘。 蕊秋從前總是說:「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這一個兒子,總會給他受教育的。」 不給他受教育,總會給他娶親的。無後為大。 乃德續娶的時候想再多生幾個子女,怎麼現在連絕後都不管了?當然,自己生與兒子生,是人我的分別。她一直知道她父親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他自己著想。 還是翠華現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結婚? 因為心酸,又替他覺得窘,這片刻的沉默很難堪,她急於找話說,便笑道:「二嬸分了兩份叫我揀,我揀了一副翡翠耳環。」 他笑著應了聲「哦,」顯然以為她會拿給他看。其實就在剛才那小文件櫃同一只抽屜裡,但是她坐著不動。他不禁詫異起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再坐了一會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寶揣在袴袋裡。 她告訴楚娣他說的那些。楚娣氣憤道:「聽他這口氣,你二叔已經老顛倒了,有神經病,東西都該交給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難道還衛護這倒過她的戈的哥哥?還是像人有時候,親人只許自己罵,別人說了就生氣?」 不是,她想楚娣不過是忠於自己這一代,不喜歡「長江後浪推前浪」。 那副耳環是不到一吋直徑的扁平深綠翠玉環,吊在小金鏈子上,沒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換個小螺絲鈕。她拿著比來比去,頭髮長,在鬈髮窩裡蕩漾著的暗綠圈圈簡直看不見。 留了一年多也沒戴過,她終於決定拿去賣掉它。其實那時候並不等錢用,但是那副耳環總使她想起她母親她弟弟,覺得難受。 楚娣陪她到一個舊式首飾店去,幫著講價錢賣掉了。 「買得價錢不錯,」楚娣說。 九莉想道:「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想賣。」 他們永遠知道的。 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 九莉笑了起來道:「倒像小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出場,就趕緊問『這是好人壞人?』」 當然她知道他是問她與之雍的關係。他雖然聽見說,跟她熟了以後,看看又不像。 他擁著她坐著,喃喃的說:「你像只貓。這只貓很大。」 又道:「你的臉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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