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六〇


  九莉聽了一怔。事實是她錢沒少花,但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當然她一年到頭醫生牙醫生看個不停,也是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兩場大病留下來的痼疾,一筆醫藥費著實可觀。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時她對比比代為設計的奇裝異服毫無抵抗力。

  楚娣看不過去。道:「最可氣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並不怪。」

  九莉微笑著也不分辯。比比從小一直有發胖的趨勢,個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極端的時裝,但是當然不會說這種近於自貶的話,只說九莉「蒼白退縮,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願意覺得她這人整個是比比一手創造的。現在沒好萊塢電影看,英文書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隱蔽起來,與比比也沒有別的接觸面了。

  楚娣本來說比比:「你簡直就像是愛她。」

  一方面比比大膽創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結果鬧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沒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隊登記,穿著一身戶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紗袴子,眼鏡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張小書桌前,一看是個鄉下新上來的大姐,因道:「可認得字?」

  九莉輕聲笑道:「認得,」心裡十分高興,終於插足在廣大群眾中。

  「你的頭髮總是一樣的,」之雍說。

  「噯。」她微笑,彷佛聽不出他的批評。

  她下一個生日他回來,那一向華中經過美機大轟炸。他信上講許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飛了,又剝了皮,都成了裸體趺坐著的赤紅色的羅漢。當面講起,反而沒有信上印象深。他顯然失望,沒說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臺上,她等不及回到燈下,就把新照的一張相片拿給他看。照片上笑著,裸露著鎖子骨,戴著比比借給她的細金脖煉吊著一顆葡萄紫寶石,像個突出的長乳頭。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這張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樣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時候比比在旁導演道:「想你的英雄。」她當時想起他,人遠,視野遼闊,有「捲簾梳洗望黃河」的感覺。

  那天晚上講起虞克潛:「虞克潛這人靠不住,已經走了。」略頓了頓,又道:「這樣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後對她說我,說『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誰?難道是我?」這時候他還沒跟緋雯離婚。

  報社正副社長為了小康小姐吃醋,鬧得副社長辭職走了?但是他罵虞克潛卑鄙,不見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說虞克潛把他們天真的關係拉到較低的一級上。至少九莉以為是這樣。

  「剛到上海來的時候,說非常想家,說了許多關於他太太,他們的關係怎樣不尋常,」之雍又好氣又好笑的說。

  講起小康來,正色道:「轟炸的時候在防空洞裡,小麥倒像是要保護我的樣子喔!」此外依舊是他們那種玩笑打趣。

  以為「總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對自己說:「『知己知彼』。你如果還想保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聽著,心裡亂刀砍出來。砍得人影子都沒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來了。之雍搬了張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間正中。比比看他這樣佈置著,雖然微笑,顯然有點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與她面對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樣兩手按在膝上,懇切的告訴她這次大轟炸多麼劇烈。

  比比在這情形下與九莉一樣,只能是英國式的反應,微笑聽著,有點窘。她們也都經過轟炸的,還沒有防空洞的設備。九莉在旁邊更有點不好意思,只好笑著走開,搭訕著到書桌上找什麼東西。

  比比與之雍到洋臺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書桌前,窗外就是洋台,聽見之雍問比比:「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來,也都沒聽見比比有沒有回答。大概沒有認真回答,也甚至於當是說她,在跟她調情。她以後從來沒跟九莉提起這話。

  比比去後,九莉微笑道:「你剛才說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來。」

  之雍護痛似的笑著呻吟了一聲「唔……」把臉伏在她肩上。

  「那麼好的人,一定要給她受教育,」他終於說。「要好好的培植她……」

  她馬上想起楚娣說她與蕊秋在外國:「都當我們是什麼軍閥的姨太太。」照例總是送下堂妾出洋。剛花了這些錢離掉一個,倒又要負擔起另一個五年計劃?

  「但是她那麼美!」他又痛苦的叫出聲來。又道:「連她洗的衣服都特別乾淨。」

  她從心底裡泛出鄙夷不屑來。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話也會替他洗的。

  蕊秋常說中國人不懂戀愛,「所以有人說愛過外國人就不會再愛中國人了。」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但是業精於勤,中國人因為過去管得太緊,實在缺少經驗。要愛不止一個人——其實不會同時愛,不過是愛一個,保留從前愛過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門化的一個辦法,隔離起來。隔離需要錢,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樣,勢必「守望相助」。此外還需要一種紀律,之雍是辦不到的。

  這也是人生的諷刺,九莉給她母親從小訓練得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的好奇心純是對外的,越是親信越是四周多留空白,像國畫一樣,讓他們有充份的空間可以透氣,又像珠寶上襯墊的棉花。不是她的信,連信封都不看。偏遇到個之雍非告訴她不可。當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裡去過,他太太年紀非常輕,本來是他的學生,長得不錯,棕色頭髮,有點蒼白神經質。納粹治下的德國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國生了個男孩子,他們叫他「那中國人」。她即使對楚娣有點疑心,也絕對不知道,外國女人沒那麼有涵養。夏赫特連最細微的事都喜歡說反話,算幽默,務必叫人捉摸不定。當然他也是納粹黨,否則也不會當上校長。

  「他們對猶太人是壞,」楚娣講起來的時候悄聲說。「走進猶太人開的店都說氣味難聞。」

  又道:「夏赫特就是一樣,給我把牙齒裝好了,倒真是幸虧他。連嘴的樣子都變了。」

  他介紹了個時髦的德國女牙醫給她,替她出錢。牙齒糾正了以後,漸漸的幾年後嘴變小了,嘴唇也薄了,連臉型都俏皮起來。雖然可惜太晚了點,西諺有云:「甯晚毋終身抱憾。」

  之雍這次回來,有人找他演講。九莉也去了。大概是個徵用的花園住宅,地點僻靜,在大門口遇見他兒子推著自行車也來了。

  也不知道是沒人來聽,還是本來不算正式演講,只有十來個人圍著長餐桌坐著。幾個青年也不知是學生還是記者,很老練的發問。這時候軸心國大勢已去,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了,但是之雍講得非常好,她覺得放在哪裡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寫得好。有個戴眼鏡的年青女人一口廣東國語,火氣很大,咄咄逼人,一個個問題都被他閑閑的還打了過去。

  出來之雍笑道:「老婆兒子都帶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