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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樓下報說黃包車叫來了。余媽方才走來說道:「毛姐我走了。毛哥比你小,你要照應他。毛哥我走了。以後韓媽帶你了,你要聽話,自己知道當心。」

  九林不作聲,也不朝她看。打雜的上樓來幫著拿行李,韓媽碧桃等送她下樓,一片告別聲。

  此後九莉總覺得他是余媽托孤托給她們的,覺得對不起她。韓媽也許也有同感。

  他們自己也要動身了。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碧桃漫聲唱念著。

  家具先上船。空房裡剩下一張小鐵床,九莉一個人蹲在床前吃石榴,是「新房子」送的水菓。她是第一次看見石榴,裡面一顆顆紅水晶骰子,吃完了用核做兵擺陣。水菓籃子蓋下扣著的一張桃紅招牌紙,她放在床下,是紅泥混沌的秦淮河,要打過河去。

  連鐵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鋪,韓媽李媽一邊一個,九莉九林睡在中間。一個家整個拆了,滿足了兒童的破壞欲。頭上的燈光特別遙遠黯淡,她在枕上與九林相視而笑。看著他橢圓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窩摟緊了他壓碎他,他脆薄得像梳打餅乾。

  最初只有他們兩個人。她坐在床上,他並排坐著,離得不太近,防萬一跌倒。兩人都像底邊不很平穩的泥偶。房間裡很多人,但是都是異類,只有他們倆同類,彼此很注意。她面前擱著一隻漆盤——「抓周」。當然把好東西如筆墨都擱在跟前,壞東西如骰子骨牌都擱得遠遠的,夠不到。韓媽碧桃說她抓了筆與棉花困脂,不過三心兩意,拿起放下。沒有人記得九林抓了什麼。

  也許更早,還沒有他的時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裡,頭別來別去,躲避一隻白銅湯匙。她的調羹呢?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紅小花。不要這鐵腥氣的東西。

  「唉哎噯!」韓媽不贊成的口吻。一次次潑撒了湯粥。

  嬰兒的眼光還沒有焦點,韓媽的臉奇大而模糊。

  突然湯匙被她搶到手裡,丟得很遠很遠,遠得看不見,只聽見叮噹落地的聲音。

  「今天不知道怎麼,脾氣壞,」韓媽說。

  她不會說話,但是聽得懂,很生氣。從地下揀起湯匙送了出去,居然又拿了只銅湯匙來喂她。

  房間裡還有別人來來往往,都看不清楚。

  忽然嘩嘩嘩一陣巨響,腿上一陣熱。這站桶是個雙層小櫃,像向蹀廊似的回聲很大。她知道自己理虧,反勝為敗了。韓媽嘟囔著把她抱了出來,換衣服擦洗站桶。

  她站在蕊秋梳粧檯旁邊,有梳粧檯高了。蕊秋發脾氣,打了碧桃一個嘴巴子。

  「給我跪下來!」

  碧桃跪了下來,但是仍舊高得使人詫異,顯得上身太長,很難看。九莉怔了一怔,扯開喉嚨大哭起來。

  蕊秋皺眉道:「吵死了!老韓呢?還不快抱走。」

  她站在旁邊看蕊秋理箱子。一樣樣不知名的可愛的東西從女傭手裡傳遞過來。

  「好,你看好了,不要動手摸,啊!」蕊秋今天的聲音特別柔和。但是理箱子理到一個時候,忽然注意到她,便不耐煩的說:「好,你出去吧。」

  家裡人來人往,女客來得不斷,都是「新房子」七老太太派來勸說的。

  臨動身那天晚上來了賊,偷去許多首飾。

  女傭們窘笑道:「還在地下屙了泡大屎。」

  從外國寄玩具來,洋娃娃,炮兵堡壘,真能燒煮的小酒精鋼灶,一隻藍白相間波浪形圖案絲絨鬈毛大圓球,不知道作什麼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車,與九林開汽車去征蠻,中途埋鍋造飯,煮老虎蛋吃。

  「記不記得二嬸三姑啊?」碧桃總是漫聲唱念著。

  「這是誰呀?「碧桃給她看一張蕊秋自己著色的大照片。

  「二嬸,」只看了一眼,不經意的說。

  「二嬸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國去了。」

  像祈禱文的對答一樣的慣例。

  碧桃收起照片,輕聲向韓媽笑道:「他們還好,不想。」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笑道:「他們還小。」

  九莉知道二嬸三姑到外國去這件事很奇怪,但是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問。

  韓媽彎著腰在浴缸裡洗衣服,九莉在背後把她的藍布圍裙帶子解開了,圍裙溜下來拖到水裡。

  「唉哎噯!」韓媽不贊成的聲音。

  系上又給解開了,又再拖到水裡。九莉嗤笑著,自己也覺得無聊。

  有時候她想,會不會這都是個夢,會怱然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另一個人,也許是公園裡池邊放小帆船的外國小孩。當然這日子已經過了很久了,但是有時候夢中的時間也好像很長。

  多年後她在華盛頓一條僻靜的街上看見一個淡棕色童化頭髮的小女孩一個人攀著小鐵門爬上爬下,兩手扳著一根橫欄,不過跨那麼一步,一上一下,永遠不厭煩似的。她突然憬然,覺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為她是外國人——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隔離。

  她像棵樹,往之雍窗前長著,在樓窗的燈光裡也影影綽綽開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窺視。

  戰後緒哥哥來了。他到臺灣去找事,過不慣,又回北邊去,路過上海。

  「臺灣什麼樣子?」九莉問。

  「臺灣好熱。喝!」搖搖頭,彷佛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從前在外面奔走了一天之後,回到黑暗的小洋臺上。又是他們三個人坐談,什麼也沒有改變。「大太陽照著,都是那很新的馬路,老寬的,又長,到哪兒去都遠,坐三輪都得走半天。」

  在九莉的印象中,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白得耀眼。

  「吃東西也吃不慣,苦死了,想家,」楚娣笑著補足他的話。

  何至於嬌慣到這樣,九莉心裡想。他過去也並沒有怎麼享受,不過最近這幾年給丈母娘慣的。母女倆找到了一個撐家立紀的男人,終身有靠,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龕。

  當然他不會沒聽到她與之雍的事,楚娣一定也告訴了他。緒哥哥與她永遠有一種最基本的瞭解。但是久後她有時候為了別的事聯想到他,總是想著:瞭解又怎樣?瞭解也到不了哪裡。

  他喜歡過她,照理她不會忘記,喜歡她的人太少了。但是竟慷慨的忘了,不然一定有點僵,沒這麼自然。

  楚娣一定告訴了他她愛聽他們說話。因此他十分賣力,連講了好幾個北邊親戚的故事。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親與弟弟。他也提起她父親:

  「聽說二表叔現在喜歡替人料理喪事,講究照規矩應當怎樣,引經據典的。」

  楚娣一開始就取笑他想家,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但是九莉沒提「緒嫂嫂」。也沒想起來問他有沒有孩子。還是只有他們三個人,在那夏夜的小洋臺上。什麼都沒改變。

  碧桃來了。碧桃三十來歲,倒反而漂亮了些,連她那大個子也都順眼得多。改穿旗袍了,仍舊打扮得很老實,剪髮,斜掠著稀稀的前劉海。

  「毛姐有了人家了?」

  想必是從卞家方面聽來的。

  九莉只得笑道:「不是,因為他本來結了婚的,現在離掉了,不過因為給南京政府做過事,所以只好走了。」

  碧桃呆著臉聽著,怱道:「噯喲,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當吧?」

  九莉笑道:「沒有沒有。」

  她倒也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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