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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磚紅的窗簾被風吸在金色橫條鐵柵上,一棱一棱,是個扯滿了的紅帆。壁上一面大圓鏡子像個月洞門。夕陽在鏡子上照出兩小條五彩的虹影。他們靜靜的望著它,幾乎有點恐懼。

  他笑道:「沒有人像這樣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

  「能這樣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他說。

  又道:「鄉下有一種麂。是一種很大的鹿,頭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氣很大,差點給它跑了。累極了,抱著它睡著了,醒了它已經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們並排躺在沙發上,他在黃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你很像一個聊齋裡的狐女。」

  他告訴她他第一個妻子是因為想念他,被一個狐狸精迷上了,自以為天天夢見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覺得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使她心悸。

  木雕的鳥仍舊站在門頭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寫信給他說:「我真高興有你太太在那裡。」

  她想起比比說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後需要去找妓女的話。並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們現在仍舊是夫婦。她知道之雍,沒有極大的一筆贍養費,他也決不肯讓緋雯走的。

  她不覺得他有什麼對不起緋雯。那麼美,又剛過二十歲,還怕沒有出路?

  她不妒忌過去的人,或是將要成為過去的。

  在同一封信裡她又說:「我還是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

  他回信說:「……至於我們的婚姻,的確是麻煩。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讓我來承擔好了。昨天夜裡她起來到餐室裡開了櫥倒酒喝。我去搶了下來,她忽然怪笑起來,又說:『我的父親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從來沒去問那句話的意義。想必總是從十五歲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現在要向父親訴說。

  「現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說。

  九林想必也聽見了點風聲,來了一趟,詫異得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但是看她們這裡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麼來。

  他自從那年五爸爸去說項,結果送他進了一家大學附中,讀了兩年升入大學,念了兩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沒有興趣九莉也不贊成念下去,但是也無法幫他找事,更不願意向之雍開口。

  「一個人要靠人幫總不行,」楚娣當著他說。

  九莉對這話有點輕微的反感,因為她弟弟天生是個混飯吃的人,至少開始的時候沒人拉他一把怎麼行?

  他小時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連日熬夜,隔兩個鐘頭數幾滴藥水給他吃。九莉也是聽她自己說的。但是她這些年來硬起心腸自衛慣了,不然就都靠上來了。

  九莉給之雍信上說,她夢見告訴她的老女傭關於他,同時看見他在大太陽裡微笑的臉,不知道為什麼是深紅色的臉,刻滿了約有一寸見方的卐字浮雕,有兩三分深,陰影明晰。她覺得奇怪,怎麼一直沒注意到,用指尖輕輕的撫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點疼。

  他信上說不知道為什麼刻著卐字。其實她有點知道是充軍刺字,卐字代表軸心國。

  她寫了首詩:

  「他的過去裡沒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裡曬著太陽,
  已經是古代的太陽了。
  我要一直跑進去,
  大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呀!』」

  他沒說,但是顯然不喜歡。他的過去有聲有色,不是那麼空虛,在等著她來。

  之雍夏天到華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來,告訴她說:「我帶了筆錢來給緋雯,把她的事情解決了。」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說了聲「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從來沒提過他離婚的事。但是現在他既然提起來,便微笑低聲道:

  「還有你第二個太太。」是他到內地教書的時候娶的,他的孩子們除了最大的一個兒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幾個都是她的。後來得了神經病,與孩子們住在上海,由秀男管家。「因為法律上她是你正式的太太。」

  「大家都承認緋雯是我的太太。」

  「不過你跟緋雯結婚的時候沒跟她離婚。」

  「要趕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過是法律上的手續。」隨即走開了。

  終於這一天他帶了兩份報紙來,兩個報上都是並排登著「邵之雍章緋雯協議離婚啟事」,「邵之雍陳瑤鳳協議離婚啟事」,看著非常可笑。他把報紙向一隻鏡面烏漆樹根矮幾上一丟,在沙發椅上坐下來,雖然帶笑,臉色很悽楚。

  她知道是為了緋雯,坐到沙發椅扶手上去撫摸他的頭髮。他護痛似的微笑皺著眉略躲閃了一下,她就又笑著坐回原處。

  「另外替緋雯買了輛卡車。她要個卡車做生意,」他說。

  「哦。」

  又閒談了幾句,一度沉默後,九莉忽然笑道:「我真高興。」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說了!」

  她後來告訴楚娣:「邵之雍很難受,為了他太太。」

  楚娣皺眉笑道:「真是——!『銜著是塊骨頭,丟了是塊肉。』」又道:「當然這也是他的好處,將來他對你也是一樣。」

  那兩條啟事一注銷來,報上自然推測他們要結婚了。

  楚娣得意的笑道:「大報小報一齊報導。——我就最氣說跟我住住就不想結婚了。這話奇怪不奇怪?」

  原來親戚間已經在議論,認為九莉跟她住著傳染上了獨身主義。當然這還是之雍的事傳出去之前。她一直沒告訴九莉。

  「那麼什麼時候結婚?一她問。

  「他也提起過,不過現在時局這樣,還是不要,對於我好些。」

  他是這樣說的:「就宣佈也好,請朋友吃酒,那種情調也很好,」慨然說。

  他在還債。她覺得有點淒慘。

  他見她不作聲,也不像有興致,便又把話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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