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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家俱,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絡他。」她需要解釋,不然像是不忠於蕊秋。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後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生。九莉對於娶後母的事表面上不怎麼樣,心裡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裡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麼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

  卞家的表姐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弄堂裡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看見你們娘,」她們後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麼好看,老都老了。」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裡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婚後還跟前妻娘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後到陽臺上去眺望花園裡荒廢的網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撚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髮油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咦,你們很像,」乃德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只淡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不知道。」

  她有個同班生會作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學校傳頌。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麼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聽人說的。

  「打?拿什麼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

  「他不去怎麼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老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後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意的說。「他那麼喜歡你。」

  竺大太太在旁邊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只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麼四口人住那麼大的房子。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她告訴楚娣。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摺上看見過一兩個: 卞漱海、卞嬧蘭……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現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化,就成了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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