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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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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蕊秋楚娣為了出國的事與大房鬧翻了不來往,九莉也很少去,從前過繼過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離婚後那年派他們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爺在樓下書房裡獨坐,戴著瓜皮帽與眼鏡,一張短臉,稀疏花白的一字須,他們磕頭他很客氣,站起來伸手攔著,有點雌雞喉嚨,輕聲嘁嘁喳喳一句話說兩遍:「吃了飯沒有?吃了飯沒有?看見大媽啦?樓上去過沒?看見大媽啦?」又低聲囑咐僕人:「去找少爺來。去找少爺來,嗯?」他原有的一個兒子已經十幾歲了。「樓上去過沒?——去叫少爺來,哈?」 乃德又叫韓媽帶孩子們到大房的小公館去拜年。那來喜白淨樸素,也確是像個小城裡的鞋帽莊老闆娘,對韓媽也還像從前一樣,不拿架子,因此背後都誇姨太好。 ※ ※ ※ 年前乃德忘了預備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叫九莉乘家裡汽車去買臘梅花。幸而花店還開門,她用心挑選了兩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塊多錢,找的錢帶回來還他,他也說花好。平時給錢沒那麼爽快,總要人在煙鋪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說他付帳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渥兩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覺到他的恐怖。 「二爺現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媽說。 韓媽笑道:「二爺現在知道省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嚜!」 他這一向跑交易所買金子,據說很賺錢。他突然成為親戚間難得的擇偶對象了。失婚的小姐們盡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該學學了!」 四姑奶奶家裡有個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經結了婚,二表姑還沒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豐,年紀不上三十,微長的寬臉,溫馴的大眼睛,頭髮還有點餘鬈,堆在肩上。乃德有點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頭,叫了聲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媽談天,她便牽著九莉的手出來,到隔壁房裡坐。 這間房很大而破爛,床帳很多。兩人坐在床沿上,她問長問短,問除了上學還幹什麼, 「還學鋼琴?」說時帶著奇異的笑容,顯然視為豪舉。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緊。 「我願意她做我的後母嗎?」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訴她,她父親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厲害的。 二表姑顯然以為她父親很喜歡她,會聽她的話。 他也是喜歡夾菜給她,每次挖出鴨腦子來總給她吃。他繞室兜圈子的時候走過,偶而伸手揉亂她頭髮,叫她「禿子。」她很不服,因為她頭髮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多年後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記得她父母都是過渡時代的人。她母親這樣新派,她不懂為什麼不許說「碰」字,一定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碰見」。「快活」也不能說。為了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過多少麻煩。九莉心裡想「快活林」為什麼不叫「快樂林」?她不肯說「快樂」,因為不自然,只好永遠說「高興」。稍後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幹」字當然也忌。此外還有「壞」字,有時候也忌,這倒不光是二嬸,三姑也忌諱,不能說「氣壞了,」 「嚇壞了。」也是多年後才猜到大概與處女「壞了身體」有關。 乃德訂閱《福星》雜誌,經常收到汽車圖片廣告,也常換新車。買了兩件辦公室家具,鋼制書桌與文件櫃,桌上還有個打孔機器,從來沒用過。九莉在一張紙上打了許多孔,打出花樣來,做鏤空紙紗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氣的說:「胡鬧,」奪過機器,似乎覺得是對他的一種諷刺。 書桌上還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講英文有點口吃,也懂點德文,喜歡叔本華,買了希特勒《我的奮鬥》譯本與一切研究歐局的書。雖然不穿西裝,採用了西裝背心,背上藕灰軟緞,穿在汗衫上。 他訂了份《旅行雜誌》。雖然不旅行——抽大煙不便——床頭小幾上擱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夾子裡可以折起來。 九莉覺得他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進學校,明知在家裡請先生讀古書是死路一條,但是比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幾年再說。蕊秋對九林的事沒有力爭,以為他就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國前,家裡先搬到上海來等著她,也是她的條件之一。因為北邊在他堂兄的勢力圈內,怕離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帶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們郎舅戚情不錯。以前常一塊出去嫖的雲志剛起來,躺在煙鋪上過癮。對過兩張單人鐵床。他太太在床上擁被而坐,乃德便在當地踱來踱去。一個表姐拉九莉下樓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書,買糖。 「帶三毛錢鴨肫肝來,」她二姐在客廳裡叫。 「錢呢?」 「去問劉嫂子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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