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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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晚飯後紹甫來了,他太太換了平日出去應酬的態度,不大開口,連煙都不抽了。倒是苑梅點上一支煙。也是最近悶的才抽上的。頭髮紮馬尾,穿長袴,黯淡的粉紅絨布襯衫,男式蓮灰絨線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結了婚的年輕人于馬虎脫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禮貌也像是帶點惜老憐貧的意味。坐在一邊一聲不出,她母親是還拿她當孩子,只有覺得她懂規矩,長輩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份。別人看來,就彷佛她自視為超然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都不說話,伍太太不得不負起女主人的責任,不然沉默持續下去,成了逐客了。 講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塊去看的電影,情節有兩點荀太太不大清楚,連苑梅都破例開口,搶著幫著解釋。是男主角喝醉了酒,與引誘他的女人發生關係,還自以為是強姦了她,鑄成大錯。 紹甫猝然不耐煩的悻悻駁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從來沒聽見他談起性,笑著有點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卻有點感到他輕微的敵意,而且是兩性間的敵意。他在炫示,表示他還不是老朽。 此後他提起前兩天有個周德清來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慶出過情形的。」 伍太太笑道:「哦?」等著,就怕又沒有下文了。永遠嗡隆一聲衝口而出,再問也問不出什麼,問急了還又詫異又生氣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慶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說馬上就回來,非得要我等他回來吃飯,忙出忙進,直張羅,讓先喝酒等他。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沒回來,我走了!後來聽見說出過情形——喝!」他搖搖頭,打了個擦汗的手勢。 荀太太抿著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貓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間房裡就真會怎樣。」但是她也知道他雖然思想很新——除了從來不批評舊式婚姻;盲婚如果是買獎券,他中了頭獎還有什麼話說?——到底還是個舊式的人。從前的筆記小說上是男女單獨相對立即「成雙」——不過後來發現女的是鬼,不然也不會有這種機會。他又在內地打光棍這些年,乾柴烈火,那次大概也還真是僥倖。她不過覺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輩子,虧他還有德色,很對得住太太似的。 「你們有日曆沒有?我這裡有好幾個,店裡送的。」 荀太太笑道:「噯,說是日曆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過。」 「你們今年也不錯。」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著,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該吃白魚,都『白餘』了。今年吃青魚。」她沒向紹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說他把錢都借給人了,心裡不禁笑歎,難道到現在還不知道他不會聽出她話裡有話。 「苑梅,叫她們去拿日曆——都拿來。在書房裡。」 苑梅自己去拿了來,荀太太一一攤在沙發上,挑了個海景。 「太太電話。」女傭來了。 「誰打來的?」 「孟德蘭路胡太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倆各據沙發一端,默然坐著。 「你找到湯沒有?我藏在抽屜裡,怕貓進來。」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話來講。 「嗯,我熱了湯,把剩下的肉絲炒了飯。」他回答的時候聲音低沉,幾乎是溫柔的。由於突然改變音調,有點沙啞,需要微嗽一聲,打掃喉嚨。他並沒有抬起眼睛來看她,而臉一紅,看上去更黑了些,彷佛房間裡燈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驀地看見那張棕綳雙人木床與小鐵床。顯然他不滿足。 「飯夠不夠?」 「夠了。我把餃子都吃了。」 伍太太聽了電話回來,以為紹甫盹著了,終於笑道:「紹甫困了。」 他卻開口了。「有一回晚上聽我們老太爺說話,站在那兒睡著了。老太爺說得高興,還在說——還在說。噯呀,那好睡呀!」 「幾點了?」荀太太說。 「還早呢,」伍太太說。 「我們那街上黑。」 「有紹甫,怕什麼?」 「一個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買東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現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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