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二三


  女人們怔了怔方才笑了。輕微的笑聲更顯出剛才一剎那間不安的寂靜。

  「這怎麼吃?噎死了!又不是鹵蛋茶葉蛋。」伍太太心裡想他這種體質最容易中風,性子又急,說話聲音這樣短促,也不是壽征。

  說也沒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來瘋」,又愛鬧著玩,又要認真,真不管這些了!

  「所以我說小劉屬狐狸的,愛吃白煮雞子兒。」

  他說話向來是囫圇的。她們幾個人裡只有伍太太看過「醒世姻緣」,知道白狐轉世的女主角愛吃白煮雞蛋。但是荀太太聽丈夫說笑話總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誰贏了?他贏了?」

  他把脖子一擰,「吭」的一聲,底下咕噥得太快,聽不清楚,彷佛是「我手下的敗將。」

  找專家設計的客廳,家具簡單現代化,基調是茶褐色,夾著幾件精巧的中國金漆百靈台條几屏風,也很調和。房間既大,幾盞美術燈位置又低,光線又暗,苑梅又近視,望過去紹甫的輪廓圓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沒有肩膀——在昏黃的燈光裡面如土色,有點麻麻楞楞的,像一座蟻山矗立在那裡。他循規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抬起眼睛來,再加上臉上膩著一層黑油,等於罩著面幕,真是打個小盹也幾乎無法覺察。

  她們不說他瞌睡,說了就不免要回去。荀太太知道他並不急於想走。他一向很佩服伍太太。兩個女人低聲談笑著,彷佛怕吵醒了他。

  「你說要買絨線衫?那天我看見先施公司有那種叫什麼『圍巾翻領』的,比沒領子的好。」伍太太下了決心,至少這一次她表姐花錢要花得值。

  紹甫忽道:「有沒有她那麼大的?」他對他太太的衣飾頗感興趣。

  「大概總有吧,」荀太太兩肘互抱著,冷冷的喃喃的說。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記得那時候到南京去看你們。」

  「那時候南京真是個新氣象——喝!」他說。

  在他們倆也是個新天地。好容易帶著太太出來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後的蜜月。孩子也都帶出來了。他吃虧沒進過學校,找事倒也不是沒有門路,在北京近水樓臺,親戚就有兩個出來給軍閥當部長總長的,不難安插他,但是一直沒出來做事。伍太太比他太太讀書多些,覺得還是她比較瞭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們家,早上在四合院裡的桃樹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無敵牌牙粉刷牙,桃花正開。一塊去遊玄武湖,吃館子,到夫子廟去買假古董——他內行。在上海,親戚有古董想脫手,都找他去鑒定字畫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來,一住一兩個月,把兩個孩子都帶了來,給孩子們買許多東西,替荀太太做時行的衣服,鑲銀狐的闊西裝領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紡」旗袍,頭髮也剪短了,燙出波浪紋來,耳後掖一大朵灑銀粉的淺粉色假花。眉梢用鑷子箝細了,鉛筆畫出長眉入鬢,眼神卻怔怔的,有點悵惘。紹甫總是週末乘火車來接他們回去。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還學會了跳舞,開著留聲機學,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她。但是有時候請客吃飯餘興未盡,到夜總會去,當然也有男子跟她跳。

  「紹甫吃醋,」伍太太背後低聲向她說。兩人都笑了。

  當時一塊打牌的只有孫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許多年後還問起:「那荀太太現在怎麼了?馮太太前兩天還牽記她。都說她好。說話那麼細聲細語的……」她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形容那種——與海派太太們一比,一種安詳幽嫻。「噢喲!真文氣。大家都喜歡她。」

  「那時候還有個邱先生,」伍太太輕聲說,略有點羞澀駭笑。

  孫太太也微笑。那時候一塊打牌的一個邱先生對荀太太十分傾倒。邱先生是孫太太的來頭,年紀也只三十幾歲,一表人才,單身在上海,家鄉有沒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單方面的,根本沒希望。

  其實,當時如果事態發展下去的話,伍太太甚至於也不會怪她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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