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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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簿一頁頁掀過去,李察遜太太在旁看得津津有味,把她這輩子又活了一遍。看完了便欣然抱著簿子走了。 船上就是蟑螂太大。洛貞晚上睡覺總像是身下蠕蠕的,深恐它們一感到人體的暖氣就會從床板下爬出來。又怕爬進行李裡,帶上岸去。在香港租的房間沒有家具,她就光買了一床草席,一罐殺蟲劑,一隻噴射筒。一丈見方的小房間,粗糙的水門汀地,想是給女傭住的,牆倒是新粉刷得雪白,而且位置在屋角,兩面都是樓窗,敞亮通風,還看得見海。她一眼就看中了,沒去看第二家。睡水門汀,夜裡寒氣透過席子,一陣陣火辣辣的冰上來,就爬起來開箱子,把衣服一件套一件,全都穿上再睡。 下午炎熱,二房東坐在甬道裡乘過堂風。是個小廣東人,蟹殼臉,厚眼鏡放大了眼睛,成為金魚眼,瘦骨伶仃穿件汗背心,抱著個嬰兒搖著拍著,唱誦道:「女(音『內』,上聲)啊!女啊!」像三〇年代頹廢派詩人的呻吟:「女人啊女人!」 天太熱,房門都大開著。一個年輕的葉太住最好的一間,房間也不大,一堂寧式柚木家具挨挨擠擠擺不下,更覺光線陰暗。唯一的女傭是葉太雇用的,傭人間租了出去,便在廚房裡睡行軍床,葉太是上海人,長得活像影星周璿,也嬌小玲瓏,不過據說周璿皮膚黃,反而上照,拍攝出來特別光潤瑩潔,這位葉太卻十分白皙。葉先生每天下班時間來一趟,顯然是個外室,也許本來是舞女。 葉先生一來了就洗澡。浴室公用,蟑螂很多,抽水馬桶四周地下汪著尿。女傭臨時手忙腳亂打掃了一下,便嘩嘩放起水來,浴缸裡倒上小半瓶花露水,被水蒸氣一沖,滿樓奇香沖鼻;一面下廚房炒菜熱菜燙酒,打發葉先生浴罷對酌。亞熱帶夏天天長,在西曬的大太陽裡忙這一通,正是夕照中眾鳥歸林鴉飛雀噪的情景。 葉太隔壁,兩個上海青年合住一間,大概是白領階級,常跟葉太搭訕,她也常站在他們房門口長談。葉先生一來了,都躲得無影無蹤。 大家走過房門口,都往裡看看,看見洛貞坐在草席上,日用的什物像擺地攤一樣。這可真搬進難民來了,房子要貶值了。 她自己席地而坐很得意,簡化生活成功,開了聽的罐頭與麵包黃油擱在行李上,居然一個蟑螂也沒有。但是這些上海人鄙夷的眼光卻也有點受不了。 這戶人家人雜,她的信還是寄到鈕家代轉。住得又近,常去看有信沒有。自從她告密有功,範妮對她總是柔聲說話。這天問知她房租只七十元港幣一個月,不禁笑了,見她能吃苦,也露出嘉許的神色,因又道:「可還能住?」 「房間還好,不過洗澡間太髒點。」 「那你到這裡來洗澡好了。」 她就此經常帶了毛巾和肥皂去洗澡,直到找到了事,搬了家,公用的浴室比較乾淨,才不大去了。這天她來告訴範妮要到日本去。 「那你這裡的事呢?」 「只好辭掉了。」 「現在找事難,日本美國人就要走了。」 洛貞笑道:「是呀,不過要日本入境證也難,難得現在有機會在那邊替我申請。」也許去得不是時候,美國佔領軍快撤退了,不懂日文怎麼找事?她不過想走得越遠越好,時機不可失。範妮沉默片刻,忽又憤然道:「那你姐姐那裡呢?」 範妮知道她是借了姐姐姐夫的錢出來的,到了香港之後也還匯過錢來。現在剛開始還錢,他們也是等著用。但是姐姐當然會諒解她的。想不到範妮代抱不平,會對她聲色俱厲起來,到底又不是自己子侄輩。她也有點覺得,範妮的氣不打一處來——還是「報喜不報憂」這句話。人家好好的一份人家,她一來了就成了棄婦,怎麼不恨她? 範妮見她不作聲,自己也覺得了,立即收了怒容,閑閑的問起她辦手續的事。還送了她兩色土產,叫她帶去給她的同學,日本吃不到的。 自從那次以後,她有兩三個星期沒去,覺得見面有點僵,想等臨走再去辭行,可隔得太久了?又拿不准幾時動身。這天忽然收到一張訃聞,一看是「杖期夫鈕光先」與子女(女兒「適陳」「適何」)具名。艾軍的本名不大有人知道,連看幾遍才明白了過來。範妮死了。實在意想不到,一直沒聽見說不舒服。一定是中風,才這樣突然。去年屢次打電報到上海去說中風,終於實現了。 她自己知道闖了禍,也只惘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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