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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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即拿走了。不一會,又送了回來,鄭重說道:「李察遜先生說好得不得了。」 洛貞噗嗤一笑,心裡想至少她尊敬他。同時也不免覺得他識貨。業務信另有一功。姐姐說的:「留空白的比例也大有講究。有人也寫得好,就是款式不帥。」 投桃報李,她帶了本照相簿來跟洛貞一塊看。 「虹口,」她說。 都是在虹口,多數是住宅外陽光中的小照片,也有照相館拍的全家福,棕色已經褪成黃褐色,一排坐,一排站,一排青年坐在地下,男女老少都穿著戰前日本人穿的二不溜子的洋服。沒有她。有一張她戴著三〇年間體育場上戴的荷葉邊白帆布軟帽,抱著個男孩,同是胖嘟嘟的,在大太陽裡眯睛著眼睛。 「這是誰?」 「表侄。」 看了大半本之後,有張小派司照。 「李察遜先生。」想是李察遜訓練有素,她也像狄更斯「塊肉餘生記」裡的米考伯太太,文縐縐的口口聲聲稱丈夫為「米考伯先生」。 他就這一張,其餘都是她娘家人,有她的照片大概婚前的居多,不然根本無法判斷,她一直也就差不多是這樣子。 與她合攝的孩子都是表侄堂侄。洛貞不禁惻然。娶這麼個子孫太太型的太太,連個子女都沒有。 這樣的女人還值得到異族裡去找?當然李察遜自己還更不合格,還不是兩下裡湊合著。洛貞是一時腦子裡轉不過來。毛姆筆下異族通婚都是甘心觸犯禁條而沉淪,至少總有一方是狂戀。 她認識的唯一的一對異國情鴛不算——在毛姆後了。咖哩先生的女秘書潘小姐是廣東人。論長相,也就是個踩扁了的李察遜太太,臉橫寬,身材也扁闊,不過有南國佳人的乳房,而且「廣東人硬繃繃」,面部線條較強有力,眉目挺秀些,眼睛裡常有一種憤懣不平之氣。珍珠港事變後,上海日軍進了租界,英美人都進了集中營。潘小姐忠心耿耿,按期給咖哩先生送糧包。咖哩先生跟他太太向來各幹各的,互不干涉。太太喜歡養馬賽馬,他供給不起,好在太太自己有錢。兩人都海闊天空慣了的,進了集中營,在營房裡合住一個掛條軍毯隔出來的鋪位,擠鼻子擠眼睛的,沒個騰挪,幾乎馬上就吵翻了。熬了幾年,一出來就離了婚,跟潘小姐結婚了。 這故事彷佛含有一個教訓,不像毛姆的手筆,時代背景也不同了。大英帝國已經在解體,從集中營出來的人,一看境況全非。他總算找到了個小母親,有了個歸宿。 戰後行裡大裁員,咖哩先生也提早退休了,因此他再婚的消息沒有掀起更大的震撼。洛貞解雇後就跟老同事沒來往了,不像淪陷時期大家留職停薪,還有時候見面。潘小姐送糧包,就是聽所羅門小姐說的。那天所羅門小姐請她去吃下午茶,是公寓房子,姊妹倆同住,姐姐矮胖,是較典型的猶太女人,在另一家洋行做事。有些老處女喜歡表示大膽,不過她說的笑話就粗俗,不及她妹妹尖酸風趣。姊妹花向來是一個帶一個,不怎麼漂亮的也連帶沾光。像這姊妹倆排排坐著,衣飾髮型都相仿,就使人覺得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她們的黑髮天生整齊的小波浪紋,這髮型過時了之後也改不了。姐姐頭髮已經花白了。洛貞不禁替所羅門小姐叫屈,她其實不難看,要不是跟這姐姐同起同坐,把她漫畫化了。 洛貞到她們浴室去洗手,經過臥室,兩張小鐵床並排,像小孩的,覺得可笑,而又慘然。講起潘小姐送糧包,所羅門小姐笑道:「你倒不去看看他去。」是說咖哩先生那樣愛找著她開玩笑。 「我又不是他的秘書。」 戰後常想起這一問一答。如果她是他的秘書,她想她也會送糧包的。 看照相簿,她終於笑問:「你跟李察遜先生怎麼認識的?」 「我堂兄介紹的。」 李察遜想必也住在虹口,虹口房子便宜,離外灘營業區又近,電車直達,上寫字樓方便。也許鄰居的青年帶他逛日本堂子,見識過日本女人的恭順柔媚。 他們知道他在洋行做事。「想結婚嗎?給你介紹花子小姐吧?」 沒有結婚照片。日本人不講究這些,去趟神社就算了。有她這龐大的親族網在,不會是同居。她大概是單身出來投親找對象的,正如許多英國女人到遠東近東來嫁人。 他家裡似乎沒什麼人。父親生出這麼個小黑人來,不見得肯帶在身邊,但是總算供給他讀書——口音上聽得出是當地的不列顛學校出身。娶個日本老婆是抗議兼報復。不等上海淪陷,已經親日了。 共產黨來了以後,陪太太回國。這兩年日本繁榮了起來,太太娘家人多,極可能有生意做大了的,用得著他這麼個人寫英文信。去投親是順理成章的事,不比洛貞去投奔老同學太「懸」,雖然同是不懂日文,他又年紀不輕了,總有五十來歲了。她不知道怎麼,認定他不懂日文。其實怎見得人家不懂?飯桌上當然不能夫婦倆自己說日文,不禮貌。——就是不懂也有老婆當翻譯,不像她到了那裡言語不通,寸步難行。但是她只覺得自己比他年輕,有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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