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一三


  姐姐姐夫也是因為年紀不輕了,家累又重。這兩年姐夫身體壞,共產黨來了以後,就靠姐姐找了個事,給一個東歐商人當秘書翻譯。洛貞失了業就沒敢再找事,找了事就再也走不成了,要經工作單位批准。

  也許因為範妮去了香港恍如隔世,這天姐姐不知怎麼講起來的,忽然微笑輕聲道:「範妮那次回國在船上,他們跟船長一桌吃飯,晚上範妮就到船長房裡去了。」

  洛貞聽著也只微笑,沒作聲。也都沒問是哪國的船,一問就彷佛減少了神秘性,不像這樣是個女鬼似的悄悄的來了,不涉及任何道德觀。

  想必就去過一次,不然夫婦同住一間艙房,天天夜裡溜出來,連艾軍都會發覺。她是不肯冒這險的。在國外那麼些年,中國人的小圈子裡,這種消息傳得最快,也從來沒人說過她一句閒話。

  姐姐一定一直沒告訴姐夫,不然姐夫也不會這樣佩服她了。

  因為尊重這秘密,洛貞在香港見到範妮的時候,竟會忘了有這麼回事——深藏在下意識裡,埋得太深了?也不知是因為與她為人太不調和,太意外了,反而無法吸收,容易忘記?洛貞從大陸出來就直奔範妮那裡,照姐姐說的,不過囑咐過不要住在他們家,範妮現在是跟女兒女婿住。見了面她說明馬上要去找房子,範妮爽快,也只說:「那你今天總要住在這裡,我這裡剛巧有張空床。」

  她看了報上分租的小廣告,圈出兩處最便宜的,范妮叫女傭帶她到街口雜貨店去打電話。她很詫異。彷佛聽說香港人口驟增,裝不到電話,但是他們來了很久,也該等到了。範妮沒有電話怎麼行,即使現在不做金子股票了,湊桌麻將都不方便。住的公寓佈置得也很馬虎。她留神臉上毫無反應,範妮倒已經覺得了,漠然不經意說了聲:

  「現在都是這樣。」

  「現在香港生意清,望出去船煙囪都沒幾隻,」艾軍回上海去賣房子,也曾經告訴他們。

  但是去打電話正值上燈時分,一上街只見霓虹燈流竄明滅,街燈雪亮,照得馬路上碧清;看慣了大陸上節電,如同戰時燈火管制的「棕色黑燈」,她眼花撩亂,又驚又笑。

  看了房子回來,在他們家吃晚飯,清湯寡水的,範妮臉上訕訕的有點不好意思,當然是因為沒添菜。但是平時她這美食家怎麼吃得慣?洛貞不禁想起臺灣剛收復的時候,有人乘飛機帶了芒果到上海來送範妮,她心滿意足笑著把一籃芒果抱在胸前搖了搖,那姿態如在目前。

  范妮現在雖然不管事,雇的一個廣東女傭還是叫她太太,稱她女婿女兒少爺少奶。女婿雖闊,還沒分家,錢不在他手裡。兒子跟著大姐大姐夫到巴西去了,二姐二姐夫大概也想出國。

  臨睡範妮帶洛貞到她房裡去。似乎還是兩個女兒小時候的兩張白漆單人床,空下的一張想必是艾軍的。艾軍在上海住在他哥哥家,一住一年多,倒也過得慣;常買半隻醬鴨,帶到洛貞姐夫家來吃飯,知道他們現在多麼省。飯桌上洛貞聽他們談起他房子賣不掉,想回香港又拿不到出境證。家裡打電報來說他太太中風了,催他回去——本來一向有這血壓高的毛病,調查起來也不像是假話。拿著電報去給派出所看,也還是不生效。

  姐姐問知他每次去都是只打個照面,問一聲有沒有發下來,翻身便走,因道:「聽人說申請出境非得要發急跟他們鬧,不然還當你心虛。」

  無奈他不是發急的人,依舊心平氣和向他們夫婦娓娓訴說,倒也有條有理。走後姐姐笑道,「艾軍現在會說話了,真是鐵樹開花了,」又引了句「西諺有云:甯晚毋缺憾。」

  他別的嗜好沒有,就喜歡跳舞。是真喜歡跳舞,揀跳得好的舞女,不揀漂亮的。這時候舞場還照常營業,他常去一個人獨蹓。自從發現他的「第二春」,姐姐不免疑心道:「不要是迷上了個舞女了?」

  範妮不在這裡,大家都覺得要對他負責。姐夫托人打聽了一下,也並沒有這事。

  這一天他又來說,有個朋友拉他到一個小肥皂廠做廠長:「我想有點進項也好,不然一個人不是掛起來了嗎?」說著兩手一攤,像個愛打手勢的意大利人。

  姐姐姐夫都不勸他接受,但是這年頭就連老朋友,有些話也不敢深說。

  這時候對留學生還很客氣,尤其是學理化的。廠裡工人的積極份子口口聲聲稱他為「大知識分子」,要跟他學習。他何嘗給人捧過,自然賣力,在他也就算「幹得熱火朝天」了。姐姐姐夫都有點看不得他,但是忽然消息傳來,他被捕了。原因不清楚,直到兩個月後釋放出來,才知道是因為他有個親家在臺灣有名望,他這次回上海算是來賣房子,又並沒賣,反而找事紮根住了下來,形跡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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