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一二


  範妮場面雖大,能省則省,兩個女兒只進了幾年小學,就留在身邊使喚,也讓她們看著學學,卻穿得比內地女生還要儉樸,藍布罩袍,女傭手制的絆帶布鞋,自己納的布底——反正有兩個養老的老媽媽,別的活也幹不了——清湯掛麵的短髮,免得早熟起來不易控制。兒子也只讀到中學畢業。他們父親幾乎賠上全部遺產,讀到的學位有什麼用?這是不爭的事實。賦閑多年後,也說不得學非所用的話了,心血來潮,也跟明友合夥開過農場,辦過染織廠,結果不過一件件衣料一盒盒雞蛋分贈親友。萊格煥種的白色洋雞,下的蛋也雪白,特大。衣料有粉紫鵝黃的陰丹士林布,都是外間買不到的。

  他住在他們那座大宅裡,就管他自己的一頓早飯與下午茶,橘皮醬不斷檔,再就是照料他那十幾套西裝。男子服裝公認英國是世界第一,英國紳士雖然講究衣料縫工,衣不厭舊,可以穿上幾十年。艾軍在英國訂做的西裝永遠看上去半新不舊,有兩件上裝還在肘彎打了大塊鹿皮補釘。

  一件衣服從來不接連穿一天以上——訣竅在掛,而且是寫實派厚重的闊肩木質鉤架,決不是那種鋼絲的。他又天生衣架子好,人長得像個「尖頭鰻」,瘦長條子,頭有點尖。

  「男人是鈕先生最講究穿了,」洛貞向她姐姐說。

  姐姐噗嗤一笑道:「你不知道他衣裳多髒。」

  「哦?看不出來。」

  「那種呢子耐髒。大概也是不願拿到洗衣作去,乾洗次數多了傷料子,也容易走樣。」因又笑道:「艾軍那脾氣急死人了,範妮有時候氣起來說他。」

  洛貞笑道:「真說他?」

  「怎麼不說?」輕聲搖頭咋舌,又笑道:「範妮也可憐,就羡慕人家用男人的錢。」

  艾軍說話慢吞吞的,打電話回來,開口便道:「呃……」一聲「呃」拖得奇長。

  女兒便道:「爸爸是吧?」

  「呃……」依舊猶疑不決,半晌方才猝然應了一聲「噯。」

  范妮皮膚白嫩異常,眉目疏朗,面如銀盆,五官在一盆水裡漾開了,分得太開了些。回國後一直穿旗袍,洛貞看見她穿夜禮服在國外照相館裡照的相,前後都是U形挖領,露出一塊白膩的胸脯,雖然並不胖,福相的人腰圓背厚,頸背之間豐滿得幾乎微駝;在攝影師的注視下,羞答答的低著頭。很奇怪,原來她也有她稚嫩的一面。

  女兒到了可以介紹朋友的年齡,有一次大請客,翻台到北戴河去。那是要人避暑養屙的地方。因為有海灘,可以游泳,比牯嶺更時髦。包下兩節車廂,路上連打幾天橋牌,獎品是一隻扭曲凸凹不平的巨珠拇指戒,男女都可以戴的。把兩套花園陽臺用的黑鐵盤花桌椅都帶了去,免得急切間租借不到合意的。配上古拙的墨西哥黑鐵扭麻花三腳燭臺,點上肥大的塑成各色仙人掌老樹根的綠蠟,在沙灘上燭光中進餐。大師傅借用海邊旅館的廚房做了菜,用餐車推到沙灘上,帶去幾隻荷蘭烤箱,佔用幾間換游泳衣的紅白條紋帆布小棚屋,有兩樣菜要熱一熱。一道道上菜之間,開著留聲機,月下泳裝擁舞。

  兩個女兒都嫁得非常好。

  共產黨來之前,鈕家搬到香港去。這天洛貞剛巧到他們那裡去,正出動全體人手理行李,東西攤得滿坑滿谷。是真天翻地覆了,她惘惘的想。

  「有錢就走,沒錢就不走,」她用平板的聲音對自己說,就像是到北戴河去。

  「日本人的時候也過過來了。」大概不止姐姐一個人這麼說。

  「在裡頭反正大家都窮。一出去了就不能不顧點面子,」姐姐說。

  光是窮倒又好了,她想。

  這是後來了,先也是小市民不知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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