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少帥 | 上頁 下頁


  眾人略過不談另外兩個。軍閥之子而已,跟他們相提並論不足恭維。

  「弘莊工詩善字,但是哪比得上少帥既懂軍事,又有全才。」

  「如今他在上海賣條幅呢。徹底的名士派。」

  「他是半個高麗人吧?他母親是原籍高麗的兩位皇貴妃之一。」

  「復辟的時候你在這裡麼?」班克羅福特問羅納。

  「哪一次?」

  「首任大總統當皇帝那一次。」

  「其實整場風波是從我開始的。就是在一個這樣的晚宴上,我當時說,究竟是君主制還是共和制于中國最適宜,仍然可以辯論。那些中國人全都馬上說開了,從來沒見過他們那樣興奮。不出幾個禮拜,全國各地便紛紛成立所謂『籌安會』,鼓吹復辟了。」

  他對抗了這場他引爆的運動。他幫助一個遭軟禁的反對派將軍藏身洗衣籃,潛逃出北京。將軍鼓動其他省份起事,反對新皇帝。羅納張羅局面讓他退了位,繼續做大總統。但是叛軍堅持要他退休。羅納只好撫平他對於家人與祖墳安全的憂懼,說服他辭了職。如同一個孤獨的冠軍,羅納自己與自己對陣。

  「對了,你家鄉是在德克薩斯州嗎?」貴甫森——甘問道。

  他微微一笑,「不,奧克拉荷馬州。」

  聽著傳譯的中國人無不殷切地定時頷首,頭部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個圓圈。現代史沒有變成史籍,一團亂麻,是個危險的題材,絕不會在他們的時代筆之於書。真實有一千種面相。

  「有人說是一個妓女把他偷運出北京城的。」

  海軍部次長用外交辭令向羅納補白:「大家知道肯定有人幫了忙。如果是一個跟他交好的妓女,故事會更加動人。」

  「所以我成了妓女了。」

  「嘖嘖,你怎麼成?」貴甫森——甘說道。

  「徐昭亭在外國做什麼?」羅納問教育部總長。

  「借錢呀。」

  「為了通常的目的?建軍。」

  教育部總長呵呵笑了幾聲,聽上去有點尷尬。徐是段執政的人。執政沒有軍隊,但是有老帥與基督將軍兩座靠山,本來並不需要武備。

  羅納重新埋首于他的冷牛排。講完某個長故事便冷不防拋出一個問題,是他的慣伎。聽者一旦沉浸到安全感之中,爭取注意的天性往往會浮現,答案因而更可能接近事實。

  中國人似乎依然在談論那次復辟。還有一個關於晚宴東道主和復辟的掌故,羅納當然不會在這裡講。當時老帥已經是統兵滿洲的軍官,北京特意任命了一個與他相得的總督。此人是呈遞秘密請願書,呼籲恢復帝制的十四省代表之一。論功行賞,他獲封一等公爵,老帥則是二等子爵,感到不滿。他召集一大群軍官同行去了總督的官邸,說道:「大人擁立皇上有功,想必要出席登基大典。特來請大人的示,定哪一天起程,我們準備相送。」

  總督自知地位不保,「我明晚進京。」

  老帥奉陪到底,召集軍官幕僚餞行。滿洲自此再無總督。新皇帝無暇他顧。

  「早在遠征高麗的時候他就想做皇帝了,」海軍部次長翻譯道,「他在營帳裡小睡,有個勤務兵進來,見到床上一隻碩大無朋的蛤蟆,驚慌間打碎了一個花瓶。他沒有責駡,只叫那人不要說出去。要是讓滿人知道他們的一個將軍將來是要做皇帝的,那還了得。」

  「蛤蟆是皇族的徽號嗎?」貴甫森——甘問道。

  「不,只要是大動物。睡夢裡變成大動物據說是個徵兆。實際上,肯定是那勤務兵摔碎了花瓶怕受懲罰,才編造出那樣一個藉口。」

  「大蛤蟆。」一屋子喃喃低語。無人敢讚賞勤務兵的急才。首任大總統的面容說穿了確實神似。

  不過是會吸引外國人的那一類花哨的迷信而已,羅納想。他對於這些據說令中國人不同的東西不耐煩,因為他知道他們沒什麼兩樣。

  「這是我從他秘書處的劉子乾那兒聽說的。他還真想過娶個高麗公主,將來做高麗國王。」

  「因為他是河南人嚜。中原是最早的龍興之地,那裡的人滿腦子帝王將相。他要是生在江南,絕不會那麼大膽。」說話的是江南人氏。

  「他是個十九世紀中國人,」羅納說,「很有才幹,但是早衰。五十幾歲就老態龍鍾,頭髮和胡髭全白了。他以為我是親近國民黨的,每次打招呼都說『老民党,廣州有什麼新聞啊?』」

  「羅納先生一肚子軼聞。」教育部總長說完又用英文複述。

  「不然還有什麼?」羅納說,「二十年來只有亂紛紛的過場人物,正是軼聞裡的那種腳色。」

  「其實你多大年紀了?」少帥說。

  「噢,我前兩天看到你。」羅納說。

  「在哪兒?」

  「在長城上打高爾夫球。」

  他大笑,「那兒的球場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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