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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世鈞道:「我沒帶雨衣去,剛巧倒又碰見下雨。」曼楨道:「哦,南京下雨的麼?這兒倒沒下。」世鈞道:「不過還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們出去玩總是在白天。不過我們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發現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楨倒真有點著急起來了,望著他笑道:「你怎麼了?」世鈞道:「沒什麼——曼楨,我有話跟你說。」曼楨道:「你說呀。」世鈞道:「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其實他等於已經說了。她也已經聽見了。她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非常快樂。這世界上忽然照耀著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晰,確切。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裡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曼楨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笑著叫了聲「陳先生早」,是廠裡的經理先生,在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已經來到工廠的大門口了。曼楨很急促地向世鈞道:「我今天來晚了,你也晚了。待會兒見。」她匆匆跑進去,跑上樓去了。

  世鈞當然是快樂的,但是經過一上午的反復思索,他的自信心漸漸消失了,他懊悔剛才沒有能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可以得到一個比較明白的答覆。他一直總以為曼楨跟他很好,但是她對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現在一樣一樣想起來,都覺得不足為憑,或者是出於友誼,或者僅僅是她的天真。

  吃飯的時候,又是三個人在一起,曼楨仍舊照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世鈞的想法,即使她是不愛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經對她作過那樣的表示,她也應當有一點反應,有點窘,有點僵——他不知道女人在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態度,但總之,不會完全若無其事的吧?如果她是愛他的話,那她的鎮靜功夫更可驚了。女人有時候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而且真會演戲。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

  從飯館子出來,叔惠到紙煙店去買一包香煙,世鈞和曼楨站在稍遠的地方等著他,世鈞便向她說:「曼楨,早上我說的話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時之間也無法說得更清楚些。他低著頭望著秋陽中他們兩人的影子。馬路邊上有許多落葉,他用腳尖撥了撥,揀一隻最大的焦黃的葉子,一腳把它踏破了,「呱嗤」一聲響。

  曼楨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會兒再說吧。待會兒你上我家裡來。」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裡來。她下了班還有點事情,到一個地方去教書,六點到七點。晚飯後還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是給兩個孩子補書。她每天的節目,世鈞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飯的時候到她那裡去,或許可以說到幾句話。

  他扣准了時候,七點十分在顧家後門口撳鈴。顧家現在把樓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個房客的老媽子來開門。這女傭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烏煙瘴氣,只向樓上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有客來!」便讓世鈞獨自走上樓去。

  世鈞自從上次帶朋友來看房子,來過一次,以後也沒大來過,因為他們家裡人多,一來了客,那種肅靜回避的情形,使他心裡很覺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天性是好動的,乒乒乓乓沒有一刻安靜,怎麼能夠那樣鴉雀無聲。

  這一天,世鈞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樓上大說大笑的。一個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人家這兒做功課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亂攤著書本、尺和三角板。曼楨的祖母手裡拿著一把筷子,把他的東西推到一邊去,道:「喂,可以收攤子了!要騰出地方來擺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幾何三角,頭也不抬。

  曼楨的祖母一回頭,倒看見了世鈞,忙笑道:「呦,來客了!」世鈞笑道:「老太太。」他走進房去,看見曼楨的母親正在替孩子們剪頭髮,他又向她點頭招呼,道:「伯母,曼楨回來了沒有?」顧太太笑道:「她就要回來了。你坐。我來倒茶。」

  世鈞連聲說不敢當。顧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個孩子卻叫了起來:「媽,我脖子裡直癢癢!」顧太太道:「頭髮渣子掉了裡頭去了。」她把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翻過來,就著燈光仔細撣拂了一陣。顧老太太拿了只掃帚來,道:「你看這一地的頭髮!」顧太太忙接過掃帚,笑道:「我來我來。這真叫『客來掃地』了!」顧老太太道:「可別掃了人家一腳的頭髮!讓沈先生上那邊坐吧。」

  顧太太便去把燈開了,把世鈞讓到隔壁房間裡去。她站在門口,倚在掃帚柄上,含笑問他:「這一向忙吧?」寒暄了幾句,便道:「今天在我們這兒吃飯。沒什麼吃的——不跟你客氣!」世鈞剛趕著吃飯的時候跑到人家這兒來,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沒辦法。顧太太隨即下樓去做飯去了,臨時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鈞獨自站在窗前,向弄堂裡看看,不看見曼楨回來。他知道曼楨是住在這間房裡的,但是房間裡全是別人的東西,她母親的針線籃,眼鏡匣子,小孩穿的籃球鞋之類。牆上掛著她父親的放大照片。有一張床上擱著她的一件絨線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這房間等於一個寄宿舍,沒有什麼個性。看來看去,真正屬￿她的東西只有書架上的書。有雜誌,有小說,有翻譯的小說,也有她在學校裡讀的教科書,書脊脫落了的英文讀本。世鈞逐一看過去,有許多都是他沒有看過的,但是他覺得這都是他的書,因為它們是她的。

  曼楨回來了。她走進來笑道:「你來了有一會了?」世鈞笑道:「沒有多少時候。」曼楨把手裡的皮包和書本放了下來,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有點異樣,她仿佛覺得她一舉一動都被人密切注意著。她紅著臉走到穿衣鏡前面去理頭髮,又將衣襟扯扯平,道:「今天電車上真擠,擠得人都走了樣了,襪子也給踩髒了。」世鈞也來照鏡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曬黑了?」他立在曼楨後面照鏡子,立得太近了,還沒看出來自己的臉是不是曬黑了,倒看見曼楨的臉是紅的。

  曼楨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曬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

  她這樣一說,世鈞方才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楨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噯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

  她從抽屜裡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裡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個人在房裡。

  他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楨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吃飯。」

  一張圓桌面,坐得滿滿的,曼楨坐在世鈞斜對面。世鈞覺得今天淨跟她一桌吃飯,但是永遠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來越遠了。他實在有點怨意。

  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熏魚醬肉,把這幾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是不時地囑咐著媳婦:「你搛點醬肉給他。」顧太太笑道:「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別人搛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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