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十八春 | 上頁 下頁
一四


  翠芝便到她表姊房裡去告辭。一進門,便看見一隻小風爐,上面咕嘟咕嘟煮著一鍋東西。翠芝笑道:「哼,可給我抓住了!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麼私房菜,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剛好,得吃點補養的東西,也是我們老太太說的,每天叫王媽給燉雞湯,或是牛肉汁。這兩天就為了世鈞要回來了,把幾個傭人忙得腳丫子朝天,家裡反正什麼事都扔下不管了,誰還記得給小健燉牛肉汁。所以我賭氣買了塊牛肉回來,自己煨著。這班傭人也是勢利,還不是看准了將來要吃二少爺的飯了!像我們這孤兒寡婦,誰拿你當個人!?」她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其實她在一個舊家庭裡做媳婦,也積有十餘年的經驗了,何至於這樣沉不住氣。

  還是因為世鈞今天說的那兩句話,把她得罪了,她從此就多了一個心,無論什麼芝麻大的事,對於她都成為一連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勸道:「傭人都是那樣的,不理他們就完了。你們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聲道:「別看她那麼疼孩子,全是假的,不過拿他解悶兒罷了。一看見兒子,就忘了孫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還不許他出來見人——世鈞怕傳染呵!他的命特別值錢!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藥房去,買了總有十幾種補藥補針,給世鈞帶到上海去。是我說了一聲,我說『這些藥上海也買得到』,就炸起來了:『買得到,也要他肯買呢!就這樣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青人都是這樣,自己身體一點也不知道當心!」翠芝道:「世鈞身體不好麼?」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點病也沒有。像我這個有病的人,就從來不說給你請個醫生吃個藥。我腰子病,病得臉都腫了,還說我這一向胖了!你說氣人不氣人?咳,做他們家的媳婦也真苦呵!」她最後的一句話顯然是說給翠芝聽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會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

  翠芝當然也不便有什麼表示,只能夠問候她的病體,又問她吃些什麼藥。

  女傭來說馬車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辭別沈太太,世鈞和叔惠兩人陪著她一同坐上馬車。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著,一顆顆鵝卵石像魚鱗似的閃著光。叔惠不斷地掀開油布簾向外面窺視,說:「一點也看不見,我要坐到趕馬車的旁邊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當真喊住了馬車夫,跳下車來,爬到上面去和車夫並排坐著,下雨他也不管。車夫覺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馬車裡只剩下翠芝和世鈞兩個人,空氣立刻沉悶起來了,只覺得那座位既硬,又顛簸得厲害。在他們的靜默中,倒常常聽見叔惠和馬車夫在那裡一問一答,不知說些什麼。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許先生家裡?」世鈞道:「是的。」過了半天,翠芝又道:「你們禮拜一就要回去麼?」世鈞道:「噯。」

  翠芝這一個問句聽上去異常耳熟——是曼楨連問過兩回的。

  一想起曼楨,他陡然覺得寂寞起來,在這雨絲絲的夜裡,坐在這一顛一顛的潮濕的馬車上,他這故鄉好像變成了異鄉了。

  他忽然發覺翠芝又在那裡說話,忙笑道:「唔?你剛才說什麼?」翠芝道:「沒什麼。我說許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樣,也是工程師。」本來是很普通的一句問話,他使她重複了一遍,她忽然有點難為情起來了,不等他回答,就攀著油布簾子向外面張望著,說:「就快到了吧?」世鈞倒不知道應當回答她哪一個問題的好。他過了一會,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學工程的,現在他在我們廠裡做到幫工程師的地位了,像我,就還是一個實習工程師,等於練習生。」翠芝終究覺得不好意思,他還在這裡解釋著,她卻只管掀開簾子向外面張望著,好像對他的答覆已經失去了興趣,只顧喃喃說道:「噯呀,不要已經走過了我家裡了!」世鈞心裡想著:「翠芝就是這樣。真討厭。」

  毛毛雨,像霧似的。叔惠坐在馬車夫旁邊,一路上看著這古城的燈火,他想到世鈞和翠芝,生長在這古城中的一對年青男女。也許因為自己高踞在馬車上面,類似上帝的地步,他竟有一點悲天憫人的感覺。尤其是翠芝這一類的小姐們,永遠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裡,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地位相等的人家,嫁過去做少奶奶——這也是一種可悲的命運。而翠芝好像一個個性很強的人,把她葬送在這樣的命運裡,實在是很可惜。

  世鈞從裡面伸出頭來喊:「到了到了。」馬車停下來,世鈞先跳下來,翠芝也下來了,她把雨衣披在頭上,特地繞到馬車前面來和叔惠道別,在雨絲與車燈的光裡仰起頭來說「再見」。叔惠也說:「再見,」心裡卻想著不見得會再見了。他有點惆悵。她和世鈞固然無緣,和他呢,因為環境太不同的緣故,也是無緣的。

  世鈞把她送到大門口,要等她撳了鈴,有人來開門,方才走開。這裡叔惠已經跳下來,坐到車廂裡面去。車廂裡還遺留著淡淡的頭髮的香氣。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坐著,世鈞回來了,卻沒有上車,只探進半身,匆匆說道:「我們要不要進去坐一會,一鵬也在這兒——這是他姑媽家裡。」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鵬?哦,方一鵬啊!」

  原來世鈞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兩個弟弟,大的叫一鳴,小的叫一鵬,一鵬從前和世鈞一同到上海去讀大學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學,但是因為氣味不相投,所以並不怎麼熟。一鵬因為聽見說叔惠家境貧寒,有一次他願意出錢找叔惠替他打槍手代做論文,被叔惠拒絕了,一鵬很生氣,他背後對著世鈞說的有些話,世鈞都沒有告訴叔惠,但是叔惠也有點知道。現在當然久已事過境遷了。

  世鈞因為這次回南京來也不打算去看一鵬兄弟,今天剛巧在石家碰見他們,要是不進去坐一會,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讓叔惠一個人在車子裡等著,所以叫他一同進去,叔惠便也跳下車來,這時又出來兩個聽差,打著傘前來迎接。一同走進大門,翠芝還在門房裡等著他們,便在前面領路,進去就是個大花園,黑沉沉的雨夜裡,也看不分明。那雨雖下得不甚大,樹葉上的積水卻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頭上。桂花的香氣很濃。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遠就看見一排玻璃門,玻璃門裡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電燈點得通亮,燈光下紅男綠女的,坐著一些人,也不及細看,翠芝便引他們由正門進去,走進客室。

  翠芝的母親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鈞招呼著,石太太是個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鵬也在那兒打牌,一看見世鈞便叫道:「咦,你幾時到南京來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來了!我們好些年沒見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還有一鵬的哥哥一鳴,嫂嫂愛咪。那愛咪在他們親戚間是一個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長輩平輩,總叫人叫她愛咪,可是大家依舊執拗地稱她為「一鳴少奶奶」,或是「一鳴大嫂」。當下世鈞叫了她一聲「大嫂」,愛咪眄著他說道:「啊,你來了,都瞞著我們!」世鈞笑道:「我今天下午剛到的。」

  愛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們!」一鳴笑道:「你算什麼呢?你怎麼能跟翠妹妹比!」世鈞萬萬想不到他們當著石太太的面,竟會這樣大開玩笑。石太太當然也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著。翠芝卻把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道:「你們今天怎麼了,淨找上我!」愛咪笑道:「好,不鬧不鬧,說正經的,世鈞,你明天上我們那兒吃飯,翠妹妹也要來的。」世鈞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翠芝便搶先笑道:「明天我可沒有工夫。」她正站在愛咪身後看牌,愛咪便背過手去撈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兒請你,你倒又裝腔作勢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