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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但是更可恥的是他母親對翠芝母女那種巴結的神氣。

  世鈞的哥哥結婚那一天,去拍結婚照,拉紗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預先都經各人的母親關照過了,鎂光燈一亮的時候,要小心不要閉上眼睛。後來世鈞看到那張結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緊緊閉著的。他覺得非常快心。

  那兩年他不知道為什麼,簡直沒有長高,好像完全停頓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麼,你一定是在屋子裡打著傘來著?」

  因為有這樣一種禁忌,小孩子在房間裡打著傘,從此就不再長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說:「你比我大,怎麼跟我差不多高?還是個男人——將來長大一定是個矮子。」幾年以後再見面,他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半了,翠芝卻又說:「怎麼你這樣瘦?簡直瘦得像個螞蚱。」這大約也是聽見她母親在背後說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鈞放在眼裡的,只是近年來她因為看見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來,她替女兒擇婿的範圍本來只限於他們這幾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紀大的太大,小的太小,這些少爺們又是荒唐的居多,看來看去,還是世鈞最為誠實可靠。石太太自從有了這個意思,便常常打發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鈞的嫂嫂,世鈞的母親從前常說要認翠芝做乾女兒,但是結果沒有能成為事實,現在世鈞又聽見這認乾女兒的話了,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動的。

  大概是他嫂嫂發起的。幹兄乾妹好做親——世鈞想他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在她們的寂寞生涯中,也許很樂於想像到這一頭親事的可能性。

  這一天他和叔惠兩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來。他母親一看見他便嚷:「噯呀,等你們等得急死了!」世鈞笑道:「要不因為下雨了,我們還不會回來呢。」他母親道:「下雨了麼?——還好,下得不大。翠芝要來吃晚飯呢。」世鈞道:「哦?」他正覺得滿肚子不高興,偏偏這時候小健在門外走過,拍著手唱道:「二叔的女朋友來嘍!二叔的女朋友就要來嘍!」

  世鈞聽了,不由得把兩道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道:「怎麼變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話!這是誰教他這麼說的?」其實世鈞有什麼不知道,當然總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鈞這兩年在外面混著,也比從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麼,一回到家裡來,就又變成小孩子脾氣了,把他磨練出來的一點涵養功夫完全拋開了。

  他這樣發作了兩句,就氣烘烘地跑到自己房裡去了。他母親也沒接茬兒,只說:「陳媽,你送兩盆洗臉水去,給二少爺同許家少爺擦把臉。」叔惠搭訕著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聲道:「待會兒翠芝來了,我們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們,還是讓他們自自然然的好,說破了反而僵得慌。」她這一番囑咐本來就是多餘的,大少奶奶已經一肚子火在那裡,還會去跟他們打趣麼?大少奶奶冷笑道:「那當然囉。不說別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們那位小姐也是個倔脾氣。這次她聽見說世鈞回來了,一請,她就來了,也是看在小時候總在一塊兒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見得肯來的。」沈太太知道她這是替她表妹圓圓面子的話,便也隨聲附和道:「是呀,現在這些年青人都是這種脾氣!只好隨他們去吧。唉,這也是各人的緣份!」

  叔惠和世鈞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裡,叔惠問他翠芝是什麼人。世鈞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們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鈞道:「那是我嫂嫂一廂情願。」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世鈞道:「待會兒你自己看好了——真討厭,難得回來這麼兩天工夫,也不讓人清靜一會兒!」叔惠望著他笑道:「呵!瞧你這股子驃勁!」

  世鈞本來還在那裡生氣,這就不由得笑了起來,道:「我這算什麼呀,你沒看見人家那股子驃勁,真夠瞧的!小城裡的大小姐,關著門做皇帝做慣的嗎!」叔惠笑道:「『小城裡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小城呀。」世鈞笑道:「我是沖著你們上海人的心理說的。在上海人看來,內地反正不是鄉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這種心理的?」

  正說到這裡,女傭來請吃飯:說石小姐已經來了。叔惠帶著幾分好奇心,和世鈞來到前面房裡。世鈞的嫂嫂正在那裡招呼上菜,世鈞的母親陪著石翠芝坐在沙發上說話。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兩眼。那石翠芝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小小的窄條臉兒,看去是很秀麗的,高高的鼻峰,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只是眼泡微腫。額前打著很長的前劉海,直罩到眉毛上,腦後卻蓬著一大把卷髮。穿了件翠藍竹布袍子,袍叉裡微微露出裡面的杏黃銀花緞旗袍。她穿著這樣一件藍布罩袍來赴宴,大家看在眼裡都覺得有些詫異。其實她正是因為知道今天請她來是有用意的,她覺得如果盛妝豔服而來,似乎更覺得不好意思。

  她抱著胳膊坐在那裡,世鈞走進來,兩人只是微笑著點了個頭。世鈞笑道:「好久不見了,伯母好吧?」隨即替叔惠介紹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來吃飯吧。」沈太太客氣,一定要翠芝和叔惠兩個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邊。翠芝和老太太們向來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在座的幾個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較談得來,但是今天剛巧碰著大少奶奶正在氣頭上,簡直不願意開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氣很感到沉寂。

  叔惠雖然健談,可是他覺得在這種保守性的家庭裡,對一個陌生的小姐當然也不宜於多搭訕。陳媽站在房門口伺候著,小健躲在她身後探頭探腦,問道:「二叔的女朋友怎麼還不來?」大少奶奶一聽見這個話便心頭火起,偏那陳媽又不識相,還嬉皮笑臉彎著腰輕輕地和孩子說:「那不就是麼?」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實在忍不住了,把飯碗一擱,便跑出去驅逐小健,道:「還不去睡覺!什麼時候了?」親自押著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們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窩小狗,可以送一隻給小健。」沈太太笑道:「對了,你上回答應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鈞長住在家裡,我就不便送狗給你們了。世鈞看見狗頂討厭了!」世鈞笑道:「哦?我並沒說過這話呀。」翠芝道:「你當然不會說了——你總是那樣客氣,從來沒有一句由衷的話。」世鈞倒頓住了,好一會,他方才笑著問叔惠:「叔惠,我這人難道這樣假嗎?」叔惠笑道:「你別問我。石小姐認識你的年份比我多,她當然對你的認識比較深。」大家都笑了。

  雨聲漸漸停了,翠芝便站起來要走,沈太太說:「晚一點回去不要緊的,待會兒叫世鈞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

  世鈞道:「沒關係的。叔惠我們一塊兒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麼樣子。」翠芝含著微笑向世鈞問道:「許先生還是第一次到南京來?」她不問叔惠,卻問世鈞。叔惠便笑道:「噯。其實南京離上海這樣近,可是從來就沒來過。」翠芝一直也沒有直接和他說過話,他這一答話,她無故地把臉飛紅了,就沒有再說下去。

  又坐了一會,她又說要走,沈太太吩咐傭人去叫一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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