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六月新娘 | 上頁 下頁
九四


  (門鈴響。)

  曼:(拉李太太入內室)媽,快去換衣裳!

  (女傭入。)

  傭:小姐,有一位張先生來找你。(引清入)

  曼:坐!(讓坐)

  (女傭出。清、曼相視微笑,清以手勢告訴曼心情緊張,曼示意鎮定。

  (內室。李太太易衣、鞋。李怒衝衝入。)

  李:豈有此理,小吳不幹了,讓那家廣東館子把他挖去了。

  李太:哦,就是那間南興酒家?

  李:可不是那個廣東胖子,上次雇人白吃我們啤酒的是他,這會兒挖我們的領班啦!工錢加三成,年底雙薪,還要送一層唐樓給小吳,這還不讓他挖去?

  李太:送一層樓?這可不得了,出手好大!

  李:那個廣東胖子平常嗇吝極了,現在是存心跟我搗蛋!

  李太:那現在小吳比我們強,住自己的屋子啦!

  李:這些廣東人真欺負人,我們北方人到香港來,不知道吃了他們多少虧!

  (曼入。)

  曼:爸爸,張清文來了半天了,你們怎麼老不出去?

  (李茫然。)

  李太:是曼玲的男朋友,等著見你呢!

  李:(對曼)我告訴你,交朋友可得小心,千萬別跟廣東人來往,這些廣東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母女互視,不知說什麼好。)

  曼:(軟弱地)誰說他是廣東人來著!

  李太:(對李)別發脾氣了,收拾收拾出去見客。(代整領花)

  (李照鏡,穿上衣,曼代李太太掠發戴耳環。

  (客室——清緊張地坐候,無聊地摘下一片葉子,再等一會又摘下一片,心虛地四顧室外,將摘下的七八片葉子放回盆中。

  (李夫婦偕女入。

  (清急忙起立,一見李已吃驚——因李已見過清。)

  曼:這是我爸爸媽媽。

  清:(廣東官話上陣)老伯,伯母!

  李太:請坐!

  李:(注視清)這位……

  李太:(代答)張先生!

  (李注視清,思索,再打量清。

  (清吃驚。

  (曼、李太太也代清緊張。)

  清:老伯……

  李:你……

  清:(以為已識穿是廣東人)我?……

  李:(對李太太)這位張先生很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的。

  (清等鬆口氣。)

  清:我看老伯也很面熟,(向曼)老伯很像我父親!

  曼:噯!身量差不多!

  李:不會吧,令尊也跟我一樣有三百磅重?

  李太:(責李)你哪兒有三百磅?二百九十三磅。

  李:那是因為這一晌瘦了,太操心,單單給那些廣東人氣就氣瘦啦,咳!生意難做,這些廣東人真不是東西!

  (清震動,怒。)

  李:你貴處?

  清:我?……我是廣東人。

  李:什麼?

  曼:山東人。

  李:哦!山東老鄉!

  (曼向清怒視。

  (清悔,手足無措,又摘下一片葉。

  (李一震,心痛皺眉。)

  李:府上一直在山東?

  曼:他是從小在香港長大的。

  李:怪不得他的口音有點特別,剛才他說山東的時候我會聽成廣東。

  清:舌頭彎不過來。(舌頭說成鞋頭)

  曼:(急代掩飾)是啊,現在時興這樣的鞋頭。(伸出一隻腳)

  (清自知說錯,慌忙中又摘下一片葉。

  (李又一震。)

  李太:吃糖,吃糖。

  清:(拭汗)日頭好熱。(見李夫婦茫然)易頭,天上的易頭。

  李太:(忙代遮掩)可不是,一頭汗。

  李:你們說什麼?我簡直不懂!

  (清慌恐,又摘一片葉。

  (李又一震。)

  清:我的國語說得不好,像嘴裡含了石頭。

  李:什麼「西頭」?

  清:習頭,地下的習頭。

  (李夫婦茫然。)

  清:(又恐慌地摘下一片葉)天上的易頭,地下的習頭,嘴裡的鞋頭。

  李:什麼西頭,鞋頭,一頭兩頭的?

  (清大吃驚。)

  李:(恍悟)這傢伙明明是廣東人。

  曼:爸爸!

  李:(指清)你馬上給我滾蛋!

  曼:爸爸,你這算什麼?

  李:你走不走?走不走?

  李太:得了,得了!幹嗎生這麼大氣?

  李:不走我揍你!

  曼:你先走吧,等我跟他解釋。(推清同出)

  李太:你別這麼得罪人。

  李:得罪他又怎麼著?我怕他?

  李太:你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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