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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跳舞(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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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有一種顛狂的舞,也與這個不同,舞者劇烈地抖動著。屈著膝蓋,身子矮了一截。兩腿不知怎樣絞來絞去,身子底下燒了個火爐似地,坐立不安。那音樂也是癢得難堪,高而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裡就像含了熱湯,喉嚨顫抖不定。這種舞的好,因為它彷佛是只能如此的,與他們的氣候與生活環境相諧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開始有動物。是在泥沼裡。 那時候到處是泥沼,終年濕熱,樹木不生,只有一叢叢壯大的厚葉子水草。太陽炎炎曬在汙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東西蠢動起來了,那麼劇烈的活動,可是沒有形式,類如氣體的蒸發。看似齷齪,其實只是混沌。齷齪永遠是由於閉塞,由於局部的死:那樣元氣旺盛的東西是不齷齪的。這種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們對野蠻沒有恐怖,也沒有尊敬,他們自以為他們疲倦了的時候可以躲到孩子裡去,躲到原始人裡去,疏散疏散,其實不能夠——他們只能在愚蠢中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裡,修道院附屬小學的一群女孩搬到我們宿舍裡來歇夏。飯堂裡充滿了白制服的汗酸氣與帆布鞋的濕臭,飯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園,水門河道,圍著鐵闌幹,常常鐵闌幹外只有霧或是霧一樣的雨,只看見海那邊的一抹青山。我小時候吃飯用的一個金邊小碟子,上面就描著這樣的眉彎似的青山,還有綠水和船和人,可是漸漸都磨了去了,只剩下山的青。 這碟子和一雙紅骨筷,我記得很清楚,看到眼前這些孩子的苦惱,雖然一樣地討厭她們,有時候也覺得漠漠的悲哀。她們雖然也成天吵嚷著,和普通小孩沒有什麼不同,只要一聲叱喝,就統統不見了,彷佛一下子給抹掉了,可是又抹不乾淨,清空的飯堂裡,黑白方磚上留著橫七豎八的鞋印子和濕陰陰的鞋臭。她們有一隻留聲機,一天到晚開唱同樣的一張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聲音唱著: 「我母親說的, 再也不能 和吉蔔西人 到樹林裡去。」 最快樂的時候也還是不准,不准,一百個不准。大敞著飯堂門,開著留聲機,外面陡地下起雨來,拍拍的大點打在水門汀上,一打一個烏痕。俄國女孩納塔麗亞跟著唱片唱:「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來了。大家笑著喊:「納塔麗亞,把耳朵動給我們看!」納塔麗亞的耳朵會動。她和她姊姊瑪麗亞都是孤兒,給個美國太太揀去,養到五六歲,大人回國去,又把她們丟給此地的修道院。 在美國人家裡似乎是非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樣會落到這淒慘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許做聲,從腥氣的玻璃杯裡喝水,麵包上敷一層極薄的淡紅果醬,背誦經文,每次上課下課全班綷繚下跪做禱告。納塔麗亞蒼白的小長臉上,綠眼睛狹窄地一笑,顯得很憊賴。像普通的爛汙的俄國人,她脾氣好而臘蹋,常常挨打,她姊姊瑪麗亞比較懂事,對上頭人知道恭順,可是大藍眼睛裡也會露出鈍鈍的恨毒。瑪麗亞生著美麗的小凸臉,才來的時候,聽說有一頭的金黃髻發,垂到腳跟,修道院的尼僧因為梳洗起來太麻煩,給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們宿舍裡來過賊,第二天早上發現了,女孩們興奮地樓上樓下跑,整個的暑假沒有這麼自由快樂過。她們擁到我房門口問:「愛玲小姐,你丟了什麼嗎?」充滿了希望,彷佛應當看見個空房間。我很不安地說沒丟什麼。 還有個暹羅女孩子瑪德蓮,家在盤穀,會跳他們家鄉祭神的舞,纖柔的棕色手腕,折斷了似地別到背後去。廟宇裡的舞者都是她那樣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尖尖的棕黃臉刷上白粉,臉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獨立的生命,翻過來,拗過去,活得不可能,各自歸榮耀給它的神。然而家鄉的金紅煊赫的神離這裡很遠了。瑪德蓮只得盡力照管自己,成為狡黠的小奴才。 除開這些孩子,我們自己的女同學,馬來亞來的華僑,大都經過修道院教育。淡黑臉,略有點刨牙的金桃是嬌生慣養的,在修道院只讀過半年書,吃不了苦。金桃學給大家看馬來人怎樣跳舞的:男女排成兩行,搖擺著小步小步走,或是僅只搖擺;女的捏著大手帕子悠悠揮灑,唱道:「沙揚啊!沙揚啊!」沙揚是愛人的意思;歌聲因為單調,更覺得太平美麗。那邊的女人穿洋裝或是短襖長褲,逢到喜慶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電影院,金桃和其它富戶的姑娘每晚在戲園子裡遇見,看見小姊妹穿著洋裝,嘴裡並不做聲,急忙在開演前趕回家去換了洋裝再來。她生活裡的馬來亞是在蒸悶的野蠻的底子上蓋一層小家氣的文明,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蓋住了頭,蓋不住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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