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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竇家婦女們忙著取白布裁制孝衣孝帶,只做不聽見。還是那內侄,暗忖霓喜此話有理,和眾人竊竊私議了一會,向他姑媽道:「這婆娘說得到,做得到,卻不能不防她這一著。

  據我看,不給她幾個錢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他姑媽執意不肯。這內侄又來和霓喜說:「你鬧也是白鬧。錢是沒有的。這一份家,讓你霸佔了這些年,你錢也摟飽了,不問你要回來,已經是省事的打算了。」他過來說話,竇家幾個男人一捉堆站著,交叉著胳膊,全都斜著眼朝她看來。霓喜見了,心中不由得一動。在這個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異樣的,惟有男人眼裡這種神情是熟悉的,倉皇中她就抓住了這一點,固執地抓住了。

   她垂著眼,望著自己突出的胸膛,低聲道:「錢我是不要的。」內侄道:「那你鬧些什麼?」霓喜道:「我要替死鬼守節,只怕人家容不得我。」內侄大大的詫異起來道:「難不成你要跟我們下鄉?」霓喜道:「我就是要扶著靈櫬下鄉,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場,犯了什麼法,要趕我出門?」等她在鄉下站住了腳,先把那幾個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像她自己,渾身重孝,她那紅噴噴的臉上可戴不了孝……

  那內侄沉吟半晌,與眾人商議,她姑媽只是不開口。靈床佈置既畢,放下拜墊,眾人一個個上前磕頭。銀官磕過了,內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後添的兩個孩子也抱了來磕頭,又叫老媽子替霓喜松了綁,也讓她磕個頭。霓喜頓時撲上前去,半中腰被眾人緊緊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掙。真讓她撲到靈床上,她究竟打算摟住屍首放聲大哭呢,還是把竇堯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啞著嗓子頓腳叫喚著:「我的人,我的人,你陰靈不遠……」

  哭了半日,把頭髮也顛散了,披了一臉。那內侄一頭勸,一頭說:「你且定下心來想一想,你要跟著下鄉,你怎生安頓你那兩個拖油瓶的孩子?我們竇家規矩大,卻不便收留他們。」

  霓喜恨道:「沒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個拖油瓶,你們也收留了!」內侄忙道:「你別發急。鄉下的日子只怕你過不慣。」霓喜道:「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什麼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驚。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裡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著太陽裡的行人,人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裡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

  非回去不可麼?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內侄被他姑媽喚去了,叫他去買紙錢。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還沒幹,肉裡又戳進去了麻繩的毛刺。她將髮髻胡亂挽了一挽,上樓去在床頂上的小藤籃裡找出一瓶兜安氏藥水來敷上了。整個的房裡就只床頂上這只小藤籃沒給翻動過。

  孩子們趴在地上爭奪一條青羅汗巾子,一撒手,一個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後腦殼,哇哇哭起來。霓喜抱了他走到後陽臺上。這一早上發生了太多的事。陽臺上往下看,藥材店的後門,螺旋形的石階通下去,高下不齊立著竇家一門老小,圍了一圈子,在馬路上燒紙錢。錫箔的紅火在午前的陽光裡靜靜燒著,竇家的人靜靜低頭望著,方才那是一幫打劫的土匪,現在則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陣淒涼的「外頭人」的感覺。她在人堆裡打了個滾,可是一點人氣也沒沾。

  她抬頭看看肩上坐著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沒有心。小孩穿著橙黃花布襖,虎頭鞋,虎頭帽,伸手伸腳,淡白臉,張著小薄片嘴,一雙凸出的大眼睛,發出玻璃樣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魚,沉甸甸坐在她肩頭,是一塊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兒……緊接著小孩,她自己也是單純的肉,女肉,沒多少人氣。

  她帶著四個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兩個,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說道:「我走了。跟你們下鄉的話,只當我沒說。可別賴我捲逃,我就走了個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圖個爽快了。」

  她典了一隻鐲子,賃下一間小房,權且和孩子們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點顯老了,然而就因為長相變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臉上添了些肉,流爍的精神極力地想擺脫那點多餘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家裡兒啼女哭,烏糟糟亂成一片,身上依舊穿紮光鮮,逐日串門子。從前結拜的姊妹中有個在英國人家幫工的,住在山巔,霓喜揀了個晴天上山去看她,喬素梳妝,身穿玉色地白柳條夾襖,襟上扣一個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國人家廚房裡吃茶說話。她那幹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腦後垂一條大辮子,手裡結著絨繩。兩個把別後情形細敘一番,說到熱鬧之際,主人回來了,在上房撳鈴,竟沒有聽見。隔了一會,湯姆生先生推門進來叫阿媽,阿媽方才跳起身來答應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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