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連環套 | 上頁 下頁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著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只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于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借著旁的題目跟他慪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寧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併帶去受了洗禮。

  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家裡找了個女傭幫忙,生產後便長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牆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

  霓喜賭氣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裡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別墅麼?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麼?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麼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捨於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

  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當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裡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著,乘了竹轎,上山遊玩。

  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只是人煙稀少,林子裡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裡伸出一隻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鑽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

  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認得我了。」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髮,嗔那轎夫不看著點兒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麼會子,就幹得像茶裡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麼?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

  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髒了,育嬰堂裡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產,因此修道院裡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眾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麼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梅臘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肉,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只怕趕不及。」姑子們道:「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麼?」

  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紮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了!」

  眾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裡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別墅裡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並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駡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麼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臘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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