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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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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亂著,上面夥計在樓梯口叫道:「二姑,老闆上樓去了。」 霓喜答應了一聲,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疊起架上的絨毯,趿著木屐踢踢遝遝上去。先到廚房裡去拎了一桶煤,帶到樓上去添在火爐裡,問雅赫雅道:「今兒個直忙到上燈?」雅赫雅道:「還說呢!就是修道院來了兩個葡萄牙尼姑,剪了幾丈天鵝絨做聖臺上的帳子,又嫌貴,硬叫夥計把我請出來,跟我攀交情,嘮叨了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錢,原不是好賺的。」雅赫雅道:「我還想賺她們的哩!不貼她幾個就好了,滿口子仁義道德,只會白嚼人。那梅臘妮師太還說她認識你呢。」霓喜喲了一聲道:「來的就是梅臘妮師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來的時候也沒聽說有什麼親戚,這會子就不清不楚弄上這些牽牽絆絆的!底下還有熱水沒有?燒兩壺來,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門前,看著那火漸漸紅旺,把面頰也薰紅了。站起來脫了大襖,裡面只穿一件粉荷色萬字縐緊身棉襖,又從牆上取下一條鏤空襯白挖雲青緞舊圍裙系上了。先沖了一隻錫制的湯婆子,用大襖裹了它,送了上去,順手將一隻朱漆浴盆帶了上去,然後提了兩壺開水上來,閂上門,伺候雅赫雅脫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會,雅赫雅將兩隻濕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後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緊緊的摟了一摟。那青緞圍裙的胸前便沾滿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罷,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來,忽道:「你入了教了,有這話沒有?」霓喜道:「哪兒呀?我不過在姐夫家見過這梅臘妮師太兩面……」雅赫雅道:「我勸你將就些,信信菩薩也罷了。便是年下節下,往廟裡送油送米,佈施幾個,也還有限。換了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還了得,她們是大宅裡串慣了的,獅子大開口,我可招架不了!」 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門裡串慣了的,打總督往下數,是個人物,都同她們有來往。除了英國官兒,就是她們為大。你雖是個買賣人,這兩年眼看步步高升,樹高招風,有個拉扯,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存心要結交官場。我的姐姐,幾時養的你這麼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有道是水漲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許我妻隨夫貴麼?」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還說跟不上呢?你現在開著這爿店,連個老媽子都雇不起?什麼粗活兒都是我一把兒抓,把個老婆弄得黑眉烏嘴上灶丫頭似的,也叫人笑話,你枉為場面上的人,這都不曉得?憑你這份兒聰明,也只好關起門來在店堂裡做頭腦罷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著臉在她腮上啄了一下,昵聲道:「我也不要做頭腦,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沒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沒心肝,腸子也行。 中國人對於腸子不是有很多講究麼?一來就鬧腸子斷了。」霓喜在他頸背後戳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給你慪斷了!」 她見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興頭,便乘機進言,閑閑地道:「你別說外國尼姑,也有個把好的。那梅臘妮師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談相,半句客套也沒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裡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說你什麼來?」霓喜道:「她說我什麼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裡,彎腰擰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婚。」雅赫雅道:「結婚麼?同誰結婚呢?」霓喜恨得牙癢癢的,一掌將他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滑倒在水裡,罵道:「你又來慪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梅臘妮師太沒替你做媒麼?」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裡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氣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聽了個耳滿心滿。你入了教,趕明兒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入了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裡頭補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 我說在頭裡,諒你也聽不進: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勝過我。」雅赫雅道:「水涼了,你再給我兌一點。」霓喜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嚇,聳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細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著霓喜踢了幾腳。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撐著坐了起來道:「我哭什麼?我眼淚留著洗腳跟,我也犯不著為你哭!」說著,仍舊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的氣漸漸平了,取過毛巾來揩幹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湯婆子拿過來焐著,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因又將椅子挪到霓喜跟前,雙膝夾住霓喜的肩膀,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只是騰挪,並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兒急著想嫁人了,年歲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別提孩子了!抱在手裡,我心裡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是。趕明兒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贅字號裡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趕到後院子裡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認我做娘不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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