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七三


  ▼二十二

  她整天待在房裡。除了何干送三餐來,誰也不看見。到了第三天,顯然巡捕是不會來了。她不怪她母親坐視。姑姑來得非常之快。她們兩人能做的都做了,是她白白糟蹋了好機會。

  要怎麼逃出去?《九尾龜》裡的女孩子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縋到底下等著的小船上。別的小說裡的女主角寫封信包住銅錢,由窗子擲出去。這個屋子沒有一扇窗臨街。花園的高牆牆頭埋了一溜的玻璃碴。白玉蘭樹又離牆邊很遠,雖然高大,樹幹卻伸了老長之後才分枝。唯一靠牆的是鵝棚,小小的洋鐵棚,生了鏽,屋頂斜滑而波浪起伏。搬一張桌子出去,踩著爬上鵝棚屋頂,說不定一踩洋鐵皮就鏘地掉下去。儘管晚上鵝鎖進鵝棚裡從不聽見叫喚,她也知道兩隻強壯的大鳥會發出震破耳膜的警報聲。屋子裡的人隔得太遠不聽見?爬上了牆頭又怎麼下來?摔斷一條腿還是會給抬回屋子裡。也許附近有崗警會幫她下來,還許外國的志願軍會在蘇州河巡邏,過來幫她。都不可能。這時倒後悔小時候沒爬過牆。牆太高,鵝棚太破舊,鵝太吵,在在都是顧慮。在心裡反復想了又想,想得頭昏腦脹,總是看見自己困在玻璃碴之間。

  何干判斷夠安全了,可以等一家人吃過飯之後叫她到餐室來吃飯。別的老媽子也都躲開,讓出空間來給她。連何干也留下她一個人吃。這樣子成了常態。有天幸喜在餐具櫥上找到信紙、一個墨水盒、一隻毛筆。有顏料就更好了。橫豎無事可做。有張紙團成了一團,她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是她弟弟的筆跡,寫的是文言文,寫給上海的新房子的一個表哥:

  「楓哥哥如晤:重陽一會,又隔廿日。家門不幸,家姐玷辱門風,遺羞雙親,殊覺痛心疾首……」

  寫了一半沒寫完。琵琶瞪著空白處,腦子也一片空白。然後心裡銳聲叫起來。這是什麼話?玷辱門風?這只有在女子不守婦道的時候才用得上。也許他也覺得這麼說不妥,所以寫了一半便擱下了。仔細回想起來,弟弟活了這麼大,還真沒聽他說過什麼。這還是第一次。還許他並不是當真以為她有什麼,只是套古文引喻失當。可是她的外交豁免權失效了,他一定也幸災樂禍,不是只有他一個受害人了。比較起來,他在父親與後母面前倒成了紅人,自己就封自己是他們的發言人了。

  他把信箋團縐了。可是事實俱在,她只從他那兒聽見過這些話。除了這個怪異的掉書袋聲口之外,她沒有別的話可以據以判斷。她慌忙把紙放下,怕他進來看見,依舊團縐了撂在桌上。絲毫不想到要找他當面說清楚,他反正是什麼話也不會說。

  倒讓她想到了為虎作倀。老虎殺死的人變成倀,再也不離開這頭老虎。跟著老虎一齊去獵殺,幫著把獵物驅趕到老虎的面前,打手一樣,嚇唬小動物,也在單身旅客前現形,故意引他們走上歧途。陵也讓老虎吃了,變成了倀。

  幸喜心痛只一下就過去了。兩人這一輩子裡,陵當孩子太久了,她並不認真看待他。

  何干膽子大了,偷拿了條毯子來,一頭鋪床一頭咕嚕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什麼小樓?」

  「後頭的小樓。」

  「在哪裡?我怎麼沒看過?」

  「後面樓上。前一向是給傭人住的,好兩年沒人住了。壞房子。」她隨口說,微蹙著眉,撇下不提,像是拂開臉上的蜘蛛網。

  後頭的小樓聽著耳熟。明代小說和清代唱曲裡做錯事的女兒都幽禁在後花園裡。若是鄉下就是柴房,城裡就是後頭的小樓。三餐都從門底下的小門板推進房裡。房裡的冤魂除非找到了替死鬼,不然不能投胎轉世,所以誘惑新來的人自殺,使她的心塞滿怨苦,在她耳邊喃喃勸她一了百了,在她眼前掛下了繩圈,看上去像一扇圓圓的窗子,望進去就是個綺麗的花園。

  琵琶想笑。竟然是我?為了什麼?我做了什麼?瑰麗的古代的不幸要她來承受,卻沒嘗過情愛的羅曼諦克!她不再多問,可是何干又開口,岔了開去:

  「也只是講講,好在還沒說呢。」

  臉上有種盤算的神氣,指不定是在想能搬點什麼進去,讓琵琶住得舒服些。

  竟是要把她關到死。放出來的時候也念不成大學了。四年?七八年?光想到就不寒而慄。快著點,快著點,趕不上了。露從她小時候就這麼說她。「你都十六了。」珊瑚也提醒她,辨解似的。而如今呢?她這一生最重要的時刻被割了一大塊去。她非逃走不可。這些時候急切著要走,被圈禁的動物的狂亂發作過之後,她尋思著母親說的話:「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不會有錢上大學,更遑論去英國。找工作?她甚且沒有高中文憑。不能就這麼增加母親的負擔。母親的家是明淨美麗的地方,可以讓她投奔,而不是走投無路的時候賴著的去處。說老實話,她並不知道富裕的滋味,也不清楚貧窮是怎樣一個情形。可是貧窮始終是真實的,因為老媽子們是活生生的證據。

  全是為了錢的原故。她父親與後母的這頓脾氣究竟並不是莫名其妙。跟他們要一筆不小的支出,等於減了他們十年的陽壽。或許不知道她去參加考試,卻猜到有什麼事在進行。榮珠逮住了機會就吵嚷起來,抓個藉口,怪她沒把她放在眼裡,宿夜沒告訴她。無論藉口多薄弱,必得道德上站得住腳。這是她的方法,也是中國政治的精髓。軍閥開戰尚且要寫上一篇長長的檄文,四六駢文,通電全國,指責對方失德失政。

  琵琶並不想要窮,可是要她金錢與時間二擇其一,她絲毫沒有遲疑。人生苦短,從小她就清楚。她必須逃走,不能等他們狠下心來把她鎖在後頭的小樓,鎖一輩子,成了幽囚在衣櫃裡活著的骷髏。

  秋天來了,風和日麗,空氣中新添了寒意。聽見了飛機她就到洋臺上。赫赫的藍天上三四架一群的飛機掠過,看不清機身上漆的符號,但是她知道是敵機,來得太規律,而且像是如入無人之境。空戰的日子過了。她看著飛機掠過,渴望能聯絡上,卻沒有法子能攔下他們鋼鐵的航路。有個炸彈掉下來,將花園圍牆炸開個口子就好了。或者炸中屋子沒人住的地方,引起大火,她可以趁亂逃出去。有個炸彈掉在屋子上,就同他們死在一起也願意。《詩經》裡的一段說的是人民痛恨商朝亡國君,咒駡他:「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①

  ①此語應出自《尚書·湯誓》,而非《詩經》,所指之亡國君則是夏桀,而非商紂王。

  她看著飛機,把手緊緊捏著洋臺上的木闌幹,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薄薄的小闌幹柱,沒有上漆,一根根頂著鑄鐵闌幹,歲月侵蝕裂出長短不齊的木纖維,後來又磨光了。掌心裡像捏著骨棱棱而毛茸茸的胳膊,竟使她寬心。許多東西摸起來都比這個溫潤。飛機走了。就許連同她和許多人一塊殺了,也並不特別殘酷,因為他們並不認識她。

  晚上何干向她說:「起了大火,在閘北那邊。」

  「看得見麼?」

  「看得見,就在河對岸,大家都在看。」

  「洋臺上就看到麼?」

  「不行,要到屋子後頭看。」

  「樓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