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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十六

  珊瑚常打電話來討論打官司的事。榆溪並不願打官司,怕和異母兄弟絕裂,一家人鬧翻。可是他的妻子妹妹都贊成,而且也牽扯到金錢。王發給找來問老太太過世時有多少家產,他翻出了半腐爛的蘆葦籃子,籃子裡塞滿了古舊的賬簿。最後一個經管的人辭工了,就由他來收租。王發不識字,沒辦法查閱賬簿,便全數留了下來。珊瑚請律師審查,找到了有用的資料。

  珊瑚和榮珠不常見面,姑嫂的感情還算不錯。兩人互稱姐姐。叫姐姐而不叫嫂嫂,叫哥哥而不叫姐夫,婚姻關係比起血親來世俗得多,這樣的稱謂典雅有況味。這會子聯手取回家產,她們分外地賣力討好。榮珠向珊瑚埋怨陵總是惹他父親不悅,珊瑚費了好大勁才忍住了不搶白她幾句。在吸煙室商議完後,她趿著高跟鞋輕盈下樓,很滿意自己的表現。見著何干,她快心地喊,學何干的土音:

  「噯,何大媽,你好啊?」

  「好好,珊瑚小姐好麼?」

  「好好。」珊瑚模仿她。

  就像從前,可是何干卻是淡淡的,怕跟珊瑚說話。附近沒有人,還是怕有人聽見。誰知道是不是疑心她說新太太的不是?

  珊瑚倒摸不著頭腦。一時間竟還疑心何干是不是聽見了她和明的事。她倒從不顧慮何干怎麼想,可是老阿媽不贊同也讓她心煩。倒是肯定榆溪沒聽見什麼。

  「雪漁怎麼樣了?」他會問候侯爺,「情況怎麼樣?」不追問細節,免遭袖手旁觀之譏。他們的親戚也沒有一個幫忙。

  「她就是好事。」榆溪背後笑道,終究傳進了她耳朵裡,「可是現在能幹了,圓融多了。老練了。」

  他絕不會疑心她和侯爺有什麼,侯爺的年紀太大了。侯爺的兒子是珊瑚的表侄,又比她小了六歲。表侄也還是侄子。姑侄相戀是亂倫,幾乎和母子亂倫一樣。誰也不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事。大家都信任她。

  「大家開口閉口說的都是你,從來不說我。」她曾向露說,幾乎透著悵望。

  侯爺夫人也什麼都不覺察到。真覺察了,她也藏不住。難道是傭人?他晚上回家晚,電話又多?樓下是不是閒言閒語的?不然何干怎麼冷冷的?琵琶去看她,她又想了起來。

  「我在想,怎麼何干對我就不像對你一樣。」她忽然道,「她也是看我長大的。」

  「她是爸爸的阿媽,不是姑姑的。」

  「她也照顧我,我的阿媽太老了。」

  「姑姑怎麼知道她對你不一樣?」

  「噯,看得出來。」

  你老取笑她,對她又沒有用處,琵琶心裡想。然而一論及情愛,她對姑姑就有保護欲。

  「也許是像人家疼兒子總不及疼孫子一樣。」她道,「人老了就喜歡小孩子。我就像她的孫女。」

  「大概吧,不知道。」珊瑚不像服氣了。

  每晚何干都到琵琶房裡縫縫補補,陪她讀書畫畫,只有頭頂一盞昏黃的燈,兩人圍坐在正中的桌邊,圍爐一樣。何干打盹,琵琶畫她。她的頭垂在胸口,變得很大,露出光閃閃的禿頂,稀疏的銀白頭髮緊緊往後梳。燈下,秀氣的臉部的骨架,秀氣的嘴唇,稀稀的眉毛睫毛褪了顏色。陰影濃淡透視看得琵琶出神,仿佛是她發明出來的。

  「何干你看我畫的你。」

  「我是這個樣?」何干愉快地說,「醜相。睡死了,怎麼睡著了。」

  琵琶上床後她送熱水袋來,掗進被窩裡。兩隻手像老樹皮,刮著琵琶的腳。琵琶把腳擱在法蘭絨布套著的熱水袋上,世上唯一的溫暖,心裡一陣哀痛。

  「我今天上街。」何干有天晚上向她說,「給客人買蛋糕。大家都忙,要我去。靠近靜安寺那兒的電車站有個老叫化子,給了她兩毛錢。我跟自己說,將來可別像她一樣啊。人老了可憐啊,要做叫化子。」

  「不會的。」琵琶抗聲說,愕然笑笑,「你怎麼會這麼想?」

  何干不作聲。

  琵琶回頭看書,何干也拿起針線,突然又大聲說:「何干要做老叫化子了。」從不這麼激動過。

  「怎麼會呢?」琵琶忙笑道,「除非——」除非她自己要走,她父親是不會讓她走的,琵琶正想這麼說,仿佛她父親靠得住。末了改口道:「不會的。」仍是掛著極乏的笑:「不會的。」

  何干仍是不作聲。琵琶心焦地釘著她縫衣服。想不出能說什麼,不瞭解幾句承諾就夠了,不管聽起來有多孩子氣。她會養何干。過兩年她就大了,何干就不用擔心了。可是琵琶忘了怎麼承諾。小時候她說長大了給何干買皮子,小時候她對將來更有把握。她可以察覺到何干背後那塊遼闊的土地,總是等著要錢,她筋疲力竭的兒子女兒,他們的信像蝗蟲一樣飛來。比起空手回家,什麼都好。能不回去,榮珠怎麼對她都可以忍。她怕死了被辭歇回家,竟然想到留在城裡乞討,繼續寄錢回去。

  琵琶從沒想過從她父親那裡繼承財產。父母是不會衰老死亡的。他們得天獨厚,縱使不是永保青春,至少也是永保中年。去看珊瑚,她問起打官司的事,也只因為是姑姑正在做的一件事情。回家來從不聽見提起打官司的事。

  「我們有勝算。」珊瑚道,「這些事當然說不準。」

  「開庭了嗎?」

  「開了,現在說什麼還太早,下一庭是五月。」

  「大爺也去了?」

  「沒有去,只他的律師去了。」

  「大爺看見姑姑不知道會怎麼樣?」

  琵琶對法律與國民政府倒是有信心。她唯一知道的法律是離婚法律。她母親能夠離婚,軍閥當政的時候簡直不可能。噯,她聽說中國的離婚法比英國的尚且要現代。

  五月快開庭以前,珊瑚的律師打電話來。榆溪同謹池私了了,官司給釜底抽薪了。珊瑚怒氣衝衝去找哥哥理論,他嚴陣以待。

  「我是不得已,」他道,「只有這個辦法。我知道你聽不進去。他們之前就問過我們了。要是告訴了你他們提了一個數,你反正也是拿著了把柄好對付他們。」

  「你出賣我拿了多少錢?」珊瑚問道,「一定很便宜。」

  「我只是不想再蹚渾水,我可沒給錢逼瘋了。官司打下去是個什麼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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