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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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能要回來麼?」 「我們有證據。我現在打官司是因為需要錢,雪漁表大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末一句說得很含糊。 「姑姑以前就知道麼?」 「分家的時候我們只急著要搬出來,不是很清楚。你大媽不好相處,跟他們一起住真是受罪。他又是動不動就搬出孔夫子的大道理,對弟弟妹妹拘管得很嚴苛。你父親結婚了都還得處處聽他的,等他都有兩個孩子了,才准他自立門戶,我也跟著走了。還像是傷透了他的心呢。」 「我不知道大爺是那種人。」 「喝!簡直是偽君子,以前老對我哭。」 「他會哭?」 「哭啊。」珊瑚厭厭地說道,「真哭呢。」 「為什麼哭呢?」 珊瑚像是不願說,還是惱怒地開口了,「他哭因為沒把我嫁掉。『真是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啊。我死了叫我拿什麼臉去見老太爺?』一說到老太爺就哭了。」 琵琶笑著扮個怪相。 「我那時候長得醜,現在也不好看。可是前一向我又高又胖,別的女孩胳膊都像火柴棍,我覺得自己像一扇門。十三歲我就發育了。奶奶過世以後他們讓我去住一陣子,你大媽看見了,大吃一驚,忙笑著說:『不成體統。』帶我到她房裡,趕緊坐下來剪布給我把胸脯縛住。她教我怎麼縫,要我穿上,這才說:『好多了。』其實反倒讓我像雞胸。我的頭髮太厚,辮子太粗,長溜海也不適合我。有胸部又戴眼鏡,我真像個歐洲胖太太穿旗袍。」 琵琶只說:「真恐怖。」 「我去看親戚,人人都漂亮,恨不得自己能換個人。大爺一看見我就說什麼心事,沒臉見老太爺,噗嗤一聲就哭。我受不了,就說:『做什麼跟我說這些?』拿起腳就走出房間了。」 末一句聲氣爽利,下頦一抬,沉著臉。琵琶聽出這話就像典型的老處女一聽見結婚的反應。「做什麼跟我說這些?」意思是與女孩子本人討論婚姻,不合禮俗。婚姻大事概由一家之主做主,謹池是她的異母大哥,該也是他說了算。這話出自珊瑚之口令人意外,琵琶只覺費解,頓時將她們分隔了兩個世紀。 「現在想想,從前我也還是又凶又心直口快。」珊瑚道,似乎沾沾自喜。 「回來之後也沒去看過他們。」她往下說,「他們氣死了,沒攔住我們不讓出國去。新房子的老太太也不高興我們出國。她也是個偽君子,噯呀!好管閒事,從頭到腳都要管。」 「只有我們親戚這個樣子,」琵琶問道,「還是中國人都這樣?」 「只有我們親戚。我們的親戚多,我們家的,奶奶家的,你媽家的,華北,華中,華南都有,中國的地方差不多都全了。」 「羅家和楊家比我們好一些麼?」 「啊!跟他們一比,我們沈家還只是守舊。羅家全是無賴。楊家是山裡的野人。你知道楊家人是怎麼包圍了寡婦的屋子吧。」 「姑姑倒喜歡羅家人。」 「我喜歡無賴吧。話是這麼說,我們的親戚可還沒有像唐家那種人。唐家的人壞。」她嫌惡地說,把頭一摔,撇過一邊不提的樣子。 「怎麼壞?」 「噯,看你娘怎麼待她母親。她自己的異母姐妹瞧不起她,說她是姨太太養的,這會子倒五姐長五姐短,在煙鋪串進串出的。誰聽說過年青的小姐吸鴉片的?——你娘的父親外面的名聲就不好。」莫名的一句,像不願深究,啜起了茶。 「他怎麼了?」 「喔,受賄。」 「他不是德國公使麼?」 「他也在國民政府做官。」 「那怎麼還那麼窮?」 「人口太多了吧。——不知道。」 「我老是不懂四條衖怎麼會那麼窮。二大爺不是兩廣總督麼?」 「還做了兩任。」 「他一定是為官清廉。可是唐家人怎麼還會窮?」 「有人就是鬧窮。」頓了頓,忽然說道,「寫信給你媽可別提弟弟的事。我也跟她說了,說得不仔細,省得讓她難過,橫豎知道了也沒辦法。」 琵琶點頭,「我知道。」 「我還在想辦法。實在找不到人,我得自己跑一趟,就是這種事情太難開口。」半是向自己說話,說到末了聲音微弱起來。忽而又脫口說:「一定是你娘挑唆的,你爸爸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他一個人的時候脾氣倒好。」 「至少沒牽連上你。」珊瑚笑道,「也許是你有外交豁免權。你可以上這兒來講。」 琵琶笑笑,很想說:「也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不像弟弟。我不怕他們,他們反倒有點怕我。」 「當然是你年紀大一點。只差一歲,可是你比較老成。你怎麼不說說弟弟?」 「我說了,說了不聽。」 「你們姐弟倆就是不親。」 「我跟誰都說不上話,跟弟弟更說不上。喔,我們有時候是說話,只說看的書跟電影。」 這類話題他也是有感而應,感激她打斷了比較刺心的話頭。 「好看麼?」他拿起一本新買的短篇故事集。 「很好看。」 他好奇地翻了翻,「原來你喜歡這種書。」 「你就愛神怪故事。」 「有些神怪故事寫得不錯。」 「你喜不喜歡中國嘉寶②?」 ②指阮玲玉。 「噯喲!」他做怪相,「你喜歡她?」 「噯。」 「神秘女郎。黑眼圈女郎。你喜歡她?」 「我喜歡她的黑眼圈。」 其實沒什麼可說的,然而他總多站一會,搖搖晃晃的,像梯子在找牆靠。然後就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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