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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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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親戚裡走得最勤的是羅侯爺夫人。她帶著兒子另外住,兒子也是丫頭生的,不是她親生的。她胖,總掛著笑臉,戴一副無框眼鏡。 「打麻將吧?」一見面她總是這麼說,「麻將」兩個字一氣說完,斜睨一眼,邀請似的。 可要是別人想去看美國電影,她也跟著去。 「真怕坐在她旁邊。」珊瑚道,「從頭到尾我就只聽見『他說什麼?』『她說什麼?』」 回來之後侯爺夫人還想要聽電影情節。 「讓露說,」珊瑚道,「她橫豎看了電影非要講給人聽。」 「沒人逼著你聽啊。」露道。 珊瑚自己不耐煩說,卻又忍不住打岔:「還不到這一段吧?」 「到了,你想成別張片子了。」她將鋼琴椅挪到房間正中央,拍拍椅面,「來,我學給你看。」 「不犯著你學給我看,我剛看過。」 「雪漁太太,來這兒坐。」 雪漁是羅侯爺的名字。他太太吃吃笑著過來,坐下來,傴僂著肩,緊握著兩手放在膝上,捧著灰色絲錦旗袍下的肚子,像只枕頭。「噯,要我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只不跟他說話。他叫『薇拉——』她叫什麼來著,珊瑚?是薇拉吧?對了,就是薇拉。他想要跟她求愛。」她伸手越過雪漁太太的頭,摟她的肩。 雪漁太太板著臉,別人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現在我要做什麼?」 「你還是不肯看他。『薇拉——』他想吻你。」 琵琶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末了還是她母親的一個眼神止住了。 「露真會演戲。」雪漁太太道。 「有人就說我真應該去演電影。」露道。 「是啊,在船上遇見的一個人。」珊瑚道。 「他想介紹我一個拍電影的。」 「怎麼都不聽見珊瑚遇見什麼人?」雪漁太太突然問道,又匆匆回答自己的問話,「眼界太高了。」 短短一陣沉默之後,露笑道:「誰要她總是喜歡像我一樣的人。」 珊瑚沒接這個碴,也和一般婚姻大事被拿來談論的女孩子一樣緘默不語。 雪漁太太猜測出洋這麼多年,露必定談過戀愛。她歡喜她這點,像是幫所有深閨怨婦出了口氣。這裡像是開了一扇門,等著她去探索,可是礙著孩子在眼前,只能作罷。 「你做媒人更好,露。」 「珊瑚不喜歡媒人。」 「總不會一個中意的人都沒有吧?」 「我們沒見過很多人,不跟那些留學生來往。」 「人家都看著我們覺得神秘。」珊瑚道,「當我們是什麼軍閥的姨太太。」 雪漁太太笑道:「真這麼說?」 「現今都這樣,總是送下堂妾出洋。」 「南京的要人到現在還是哪個女人不要了,也往國外送。」露道。 「他們自己掉了差事也往國外跑,說是去考察,還不是為了挽回面子。」珊瑚道。 「女孩子還不止是為面子,還為了釣個金龜婿,出洋的中國人哪個不是家裡有錢。」 「我就沒釣著。」珊瑚笑道。 「你挑得太厲害了。」雪漁太太道,「讀書識字的女人就是這點麻煩。不怪人家說:念過小學堂的嫁給念過中學堂的,念過中學堂的嫁給念過大學堂的,念過大學堂的嫁給念過洋學堂的,念過洋學堂的只有嫁給洋人了。」 「倒不是女人老想嫁給比她們高的,男人也寧願娶比他們低的。」珊瑚道。 「說真格的,怎麼沒嫁給洋人?」雪漁太太問道,對象是露,不是珊瑚。這話不該她答。 「洋人也是各式各樣。」露道,「也不能隨便就嫁。」 「別那麼挑眼。『千揀萬揀,揀個大麻臉。』」 「最氣人的是我們的親戚還說珊瑚小姐不結婚,都是跟我走太近的原故。」露道。 「話可是你親弟弟說的。」珊瑚打鼻子裡哼一聲,「說是同性戀愛。」 「他學了這麼個時新的詞,得意得不得了。」露道。 「我就不懂,古時候就沒有什麼同性戀愛,兩個女人做貼心的朋友也不見有人說什麼。」珊瑚道。 「古時候沒有人不結婚,就是這原故。」雪漁太太道,「連我都嫁了。」 「是啊,現在為什麼有老處女?」珊瑚道。 「都怪傳教士開的例。」雪漁太太道。 「老處女在英語裡可不是什麼好話。」露道,「這裡就不同了。處女『冰清玉潔』,大家對一輩子保持完璧的女人敬佩得很。」 「是因為太稀罕了。」珊瑚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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