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二二


  「誰知道是不是上通州去。」葵花說,「幸虧走了。」

  「那麼個小地方要到哪去弄大煙跟嗎啡?」秦幹說。

  「通州很大。」何干說,「在我們回老家的路上。」

  「那是北通州。」秦幹說,「這是南通州。」

  「八爺說不準她到北平、上海、天津這三個地方掛牌子,沈家的親戚太多了。」葵花說。

  「橫是還有別的地方。」秦幹說。

  「再出去掛牌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又不年青了。」葵花說,「是啊,又抽大煙,又打嗎啡的。」

  佟幹口裡嘖嘖嘖地響,做個怪相,「一天該花多少錢!」

  「只有姑爺供得起她。」葵花說。

  「她不會有好下場。自己的親侄子——一個頭還打得有籃子大。」秦幹說。

  「心真狠。」何干也說。

  「看她現在怎麼辦,瘦得就剩一把骨頭,渾身都是針眼。」葵花說,「只有姑爺當她是寶。」

  樓下仍忙著理行李。

  行李只理了幾個鐘頭,幾輛塌車卻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門,箱籠、家具、包袱、電扇、塞得鼓漲的枕頭套、草草拿報紙包的包裹、塞滿了什物的痰盂和字紙簍。老媽子們擠在樓上窗口看。

  「哪來這些東西?」口裡嘖嘖地響,又是皺眉又是笑。

  「我要看。」琵琶說。

  何干把她舉到窗口。

  「我也要看。」陵說。秦幹也把他抱了起來。

  又出來一輛大車,堆得小山似的,苦力在前面拉,車後還有人推,搖搖晃晃走了。後面又一輛。

  「不是說只能帶他們自己的東西?」佟幹起了疑心。

  「他們房裡的都是他們的東西。」葵花說。

  他們默默看著底下,緊貼著黯淡的窗子玻璃,下午時間灰濛濛的。大車仍是一輛接一輛。

  「哪來這些東西?」葵花喃喃自語,摸不著頭腦,臉上不再掛著笑。

  又出來了一輛車。看著看著,心也掏空了似的。

  過後幾個星期,秦幹忽然辭工了。她說年紀大了,想回家去。主意一定,一天都等不得,歸心似箭。沈家也要搬到南邊,到上海跟露和珊瑚會合。露回來了,有條件,離開天津,以免新房子的老太太不待見她。上海和秦幹的老家南京隔得不遠,跟著走可以省一筆路費,可是她還是自己買了火車票。

  「噯,陵少爺,」葵花說,「秦幹要走了,不回來了。你不難過?不想她?」

  陵不言語。

  秦幹說:「是啊,秦幹走了。再沒人凶你了,沒人叫你別跑怕跌跤,叫你別吃怕生病。你會像大孩子,自己照應自己。要聽話。秦幹不在你跟前了。」

  「秦幹走了,等你娶親再回來。」何干跟陵說,想緩和生離死別的氣氛,編織出阿媽最歡喜的夢想,「等你討了媳婦,秦幹再回來跟你住。」

  秦幹不作聲。行李都拿到樓下了,黃包車也在等著。她一個轉身跟琵琶說話。

  「我走了,小姐。你要照應弟弟,他比你小。」

  淚水刺痛了琵琶的眼睛,洪水似的滾滾落下,因為發現無論什麼事都有完的時候。

  「還是小姐好,」葵花說,「又不是帶她的,還哭得這樣。看陵少爺。」半是取笑,「一滴眼淚也沒流,一句話也沒有,真是鐵石心腸。」

  秦幹不作聲,扭頭草草和老媽子們道別,小腳蹬蹬的下了樓。老媽子們跟在後面,淒淒惶惶似的,送她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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