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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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深夜榆溪突然回家來,坐在樓下房裡。琵琶沒聽見聲響,可是早晨醒了,老媽子們才在梳頭發。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何干披著白髮立在穿堂的衣櫃小鏡前,嘴裡咬著一段紅絨繩綁頭髮。頂嚇人的,長長的紅繩從腮頰垂下,像是鬼故事裡上吊自盡的女人的舌頭。她還不知道她父親在家裡。慢慢地聽見有人說話,聲氣倒輕快,老媽子們低聲嘰喳,像檸檬水嘶嘶響。 「不回那兒了。叫人去收拾衣服煙槍,班竹玉煙嘴那一隻。」 王發到小公館去把東西拿了回來。 「她說告訴你們老爺自己來拿。」他跟志遠說,「我就說姨奶奶,我們做底下人的可不敢吩咐主子做什麼,主子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我是奉命來拿東西的,拿不到可別怪我動粗,我是粗人。這才嚇住了她。」 「她一定是聽過你在鄉下打土匪。」志遠說。 「老爺老說我脾氣不好。她要把我的脾氣惹上來了,我真揍她。她也知道。就算真打了她,也不能砍我的腦袋。打了再說。我要是真打了她,老爺也不能說什麼,是他要我無論如何都得把東西拿回來。這次他是真發了火,這次是真完了。」 他反復說了好幾天,末了榆溪自己回姨太太家,把衣服和班竹煙槍拿了回來。 榆溪只有在祭祖的時候才會回大房子來,小公館是不祭祖的。看人擺供桌,他在客室踱來踱去,雪茄煙飄在後面,絲錦袍子也飄飛著,半哼半吟小時候背的書。檄文、列傳、詩詞、奏摺,一背起來滔滔汩汩,中氣極足,高瘦的身架子搖來晃去打節拍,時常像是急躁地往前沖。無邊六角眼鏡後纖細的一張臉毫無表情。琵琶與他同處一室覺得緊張,雖然他很少注意到兩個孩子。有次心情好抱她坐在膝蓋上,給她看一隻金鎊,一塊銀洋。 「選一個。」他說,「只能要一個。」 琵琶仔細端相。大人老是逗弄你。金鎊的顏色深,很可愛,可是不能作準,洋錢大些,也不能作準。 「要洋錢還是要金鎊?」 「我再看看。」 「快點選。」 她苦思了半天。思想像過重的東西傾側,溜出她的掌握。越是費力去抓,越是疑神疑鬼,仿佛生死都系於此。一毛錢比一個銅錢小,卻更值錢。大小和貴賤沒有關係。她選了洋錢。 「你要這個?好吧,是你的了。」他將金鎊收進了口袋,把她放到地板上。 何干討好地笑,想打圓場,「洋錢也很值錢吧?」 「傻子不識貨。」他冷哼了一聲,邁步出了房間。 又一次她母親還在家,他心情好,彎腰同琵琶一個人說話。 「我帶你到個好地方。」他說,「有很多糖果,很多好東西吃。要不要去?」 他的態度有些惡作劇、鬼鬼祟祟的,弄得琵琶惴惴然。她不作聲,她父親要拉她走,她卻往後躲。 「我不去。」 「你不去?」 他將她抱起來,從後頭樓梯下去,穿過廚房。她隱隱知覺到是為了不讓她母親看見。跟他出去非但危險,也算是對母親不忠。她緊緊扳住後門的軸條,大嚷:「我不去,我不去!」 她挨了打,還是死不放手,兩腿踢門,打鼓似的咚咚響。他好容易掰開了她的手,抱她坐上人力車。到了小公館她還在哭。 「來客了。」他一壁上樓一壁喊。 房間仍舊照堂子的式樣裝潢,黃檀木套間與織錦圍邊的卷軸。蓋碗茶送上來了,還有四色糖果瓜子,盛在高腳玻璃杯裡,堂子裡待客的規矩。有個女人一身花邊黑襖袴,纖長得和手上拿的煙一樣,俯身輕聲哄著琵琶,幫她剝糖果紙,給她擤鼻子擦眼淚,並不調侃她。她的手指輕軟乾燥,指尖是深褐色,像古老的象牙筷。琵琶不肯正眼看她,羞於這麼快就給收服了。姨太太並沒有在她身上多費工夫,榆溪也不堅持要琵琶跟她說話。兩人自管自談講,琵琶在椅子上爬上爬下,檢查家具的下半部,像一隻狗進了新屋子。樣樣東西都是新的,自然也都潔淨無瑕,像是故事裡收拾的屋子。 「她喜歡這兒。」榆溪輕笑道。 「就住下來吧?不回去了?」姨太太傾身低聲跟琵琶說,「不想回去了是不是?這裡比家裡好吧?」 琵琶不願回答,可是她父親帶她回家又捨不得。老媽子們嚇死了。她母親也生氣,卻笑著說不犯著瞞著她。 他們都是遙遠的過去的人物了,她一點也不留戀,可是在家裡有時確實是無趣。她時時刻刻纏著何干,洗衣服也粘著她。她彎著腰在爪腳浴缸裡洗衣服,洗衣板撞得砰砰響。閑得發慌,她把何干的圍裙帶子解開了,圍裙溜下來拖到水裡。 「唉哎噯!」何干不贊成的聲口,沖掉手上的肥皂沫,又把圍裙系上。系上又給解開了,又得洗手再綁上。琵琶嗤笑著,自己也知道無聊。碰到這種時候她總納罕能不能不是她自己,而是別人,像她在公園看見的黃頭髮小女孩,只是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是天津的一個中國女孩。她的日子過得真像一場做了太久的夢,可是她也注意到年月也會一眨眼就過去。有些日子真有時間都壓縮在一塊的感覺,有時早幾年的光陰只是夢的一小段,一翻身也就忘了。 靠著浴缸單薄內卷的邊緣,她用力捏自己,也只是悶悶的痛。或許也只是誤以為痛,在夢裡。要是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別的女孩呢?躺在陌生的床上,就跟每天早上清醒過來的感覺一樣,而且是在一幢大又暗的屋子裡。她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故,總覺得外國人是活在褐色的陰影裡,從他們的香煙罐與糖果盒上的圖片知道的。沈家穿堂上掛了幅裱框的褐色平版畫,外國女人出浴圖,站著揩腳。 朦朧微光中寬背雪白,浴缸上垂著古典的繡帷,繡帷下幅落進浴缸裡。白衣阿媽銳聲吆喝樓下的孩子,吵醒了琵琶,紗門砰砰響。她母親在洗澡,她父親吃著早餐,濃密的黃色八字鬍像賣俄國小麵包的販子。餐桌上擱了瓶玫瑰花,園子裡也開滿了玫瑰花。電話響了。有人往窗下喊。小孩和狗一個追一個跑,每個房間鑽進鑽出。門鈴響了。她有點怕這一切,卻又不停地回來。怎麼知道這是真實的,你四周圍的房間?她做過這樣的夢,夢裡她疑心是一場夢,可是往下夢去又像是真實的。說不定醒著的真實生活裡她是男孩子。她卻不曾想到過醒來會發現自己是個老頭子或老太太,一輩子已經過完了。 突然之間不犯著再渴望更多人更多事了。姨太太進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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