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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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她與弟弟每天都和老媽子待在樓上。漫長的幾個鐘頭,陽光照在梳粧檯上,黃褐色漆,桌緣磨白了。葵花會上樓來,低聲說些樓下聽來的消息,小公館或是新房子的事,老爺的堂兄弟或男傭人的事。 「王爺昨晚跟新房子的幾個男傭人出去了,在堂子裡跟人打了一架。」她和何干相視一笑,不知該說什麼,「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倒真是烏了隻眼,臉上破了幾處。」 「什麼堂子?」琵琶問道。 「嚇咦!」何干低聲嚇噤她。葵花吃吃傻笑。 「到底什麼是堂子啊?」 「嚇咦!還要說?」 何干至少有了個打圓場的機會。她很尊重王發,像天主教的修女尊重神父。 琵琶想堂子是個壞地方,可是王爺既然去也就不算壞到哪兒去。 佟干進來了,嘴裡嚼著什麼。 「吃什麼?」陵問道。 「沒吃什麼。」她道。 他嗚嗚咽咽地拉扯她的袴子,「明明在吃嚜。」 「沒有吃。」 「這個時候她能吃什麼?」何干道。 他揪了一把佟幹的袴子,死命地搖,「吃什麼?我要看。」 「噯呀,這個陵少爺,這麼饞。」葵花笑道,「人家嘴巴動一動,他都要管。」 「好,你自己看。」佟幹蹲下來,張開嘴。 他爬上她的膝,看進她嘴裡,左瞧右瞧,像牙醫檢查牙齒。 「看見了麼?」 「你吞進去了。」他又哭了起來。 「陵少爺!」秦幹銳聲喊,小腳蹬蹬蹬的進了房間,「丟不丟臉,陵少爺。」把他拉開了。 「噯,這個陵少爺。」葵花歎道,「也不能怪他,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 「想吃?那就別鬧病。」秦幹把他摟進懷裡擦眼淚。 吃飯的時候常常有些菜陵不能碰,他總是哭鬧,秦幹就會拿琵琶給他出氣。弟弟吃完了琵琶還沒吃完,秦幹就說:「貪心的人沒個底。」 琵琶下一頓吃得快了,跟何干抱怨說:「咬了舌頭。」 「怎麼吃那麼急?」何干說。秦幹便唱道: 「咬舌頭,貪吃鬼,咬腮肉,餓死鬼。」這次換琵琶先吃完,秦幹又唱道: 「男孩吃飯如吞虎,女孩吃飯如數谷。」 琵琶筷子拿得高。秦幹就預卜說: 「筷子抓得遠,嫁得遠;筷子抓得近,嫁鄰近。」 「我不要嫁人。」 「誰要留你在家裡?留著做什麼?將來陵少爺娶了少奶奶,誰要一個尖嘴姑子留在家裡?把她嫁掉,嫁得越遠越好。」 琵琶改把筷子握得低一點,「看,我抓得近了。」 「筷子抓得遠,嫁得近;筷子抓得近,嫁得遠!」 「不對!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 「就是這麼說的,俗話就是這麼說的。」 「才不是!你說:『抓得遠嫁得遠。』」 「噯喲,現在就想嫁人的事了。」 何干不插手,只是微笑看著秦幹嘲弄,設法讓他們繼續吃飯。 琵琶一次又一次揀一盤豬肉吃。 「豬肉吃多了不好。」秦幹說。 「魚生熱,肉生痰,青菜豆付保平安。」 下次吃豆付,琵琶愛吃,她又說:「豆付軟,像竹條,一下肚,變鐵片。」 「你自己說豆付好。」 「豆付是好,就是一落胃會變硬。」 陵掉了一隻筷子,自然是好兆頭:「筷子落了地,四方買田地。」 可是琵琶掉了筷子,她就曼聲唱道:「筷子落了土,挨揍又吃一嘴土。」 「不對,我會四方買田地。」琵琶說。 「女孩子不能買田地。」 「女孩跟男孩一樣強。」 「女孩是賠錢貨,吃爹媽的穿爹媽的,沒嫁妝甩都甩不掉。兒子就能給家裡掙錢。」 「我也會給家裡掙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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