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我那個老鬼可不是。」佟幹忙窘笑道,「越想他死,他越不死,非得先把人累死不可。」

  「秦大媽最好了。」葵花說,「有兒子有孫子,家裡還有房子有地,不用操心。」

  「是啊,哪像我。」何干說,「這把年紀了還拖著一大家子要我養活。」

  「我要是你啊,秦大媽,就回家去享福了。何苦來,這把年紀了,還在外頭吃別人家的米?」葵花說。

  「是啊,像我們是不得已。」何干說。

  「我是天生的勞碌命。」秦乾笑道。

  一聽她的聲口,大家都沉默了。太莽撞了。秦幹是能不提就絕口不提自己家裡。一定是同兒子媳婦慪氣,賭氣出來的。不過兒子總定時寫信來,該也不算太壞。她五十歲年紀,清秀伶俐,只是頭髮稀了,臉上有眼袋。她識點字。寫信回家也是去請人代寫,找街上幫人寫信的,不像別的老媽子會找志遠幫她們寫。

  「今年藤蘿開得好。」葵花說。

  「噯,還沒謝呢。」佟幹說。

  她們總不到園子裡坐在藤蘿花下。屋子的前頭不是她們去的地方。

  「老太太從前愛吃藤蘿花餅,摘下花來和在麵糊裡。」何干說。她的手藝很高,雖然日常並不負責做飯。

  「藤蘿花餅是什麼滋味?」秦幹說。

  「沒有多大味道,就只是甜絲絲的。太太也叫我做。」

  一提起太太葵花就歎氣。她是陪房的丫頭,算是嫁妝的一部份。「去了多久了?」她半低聲說,「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何干歎口氣,「噯,只有天知道了。」

  秦幹也是陪嫁來的,總自認是娘家的人,暫借給親戚家使喚的。她什麼也沒說,不是因為不苟同背地裡嚼舌根,就是礙於在別人家作客不好失禮。

  「說個故事,何干。」琵琶推她的膝蓋。只要有一會兒沒人說話,她就怕會有人說該上床了。

  「說什麼呢?我的故事都說完了。讓秦幹說一個吧。」

  「說個故事,秦幹。」琵琶不喜歡叫秦幹,知道除非是陵問她,她是不肯的。可是陵總不說話。能搖頭點頭他就一聲也不吭,連秦幹也哄不出他一句話來。

  「要志遠來說《三國演義》。」秦幹說。

  「志遠?」他媳婦嗤笑道,「早給他們拖去打麻將了。」

  「打麻將?這麼熱的天?」秦幹驚詫地說。

  「聽,他們在拖桌子倒骨牌了。」

  何干轉過頭去看,「王爺也走了。」

  「裡頭多熱。他們真不在乎。」秦幹說。

  老媽子們默默聽著骨牌響。

  「說個故事,何干。」

  「說什麼呢?肚子裡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

  「就說那個紋石變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

  「你都知道啦。」

  「說嚜。說紋石的故事。」

  「我們那兒也有這麼一個故事,說的是蚌蛤。」秦幹說,「撿個蚌蛤回家更有道理。」

  「噯,我們那裡說紋石,都是這麼說的。」何干說。

  「陵少爺!別進去,臭蟲咬!」秦幹趁他還沒溜進男人住的地方,便把他拉了回來。

  「喲,我們有臭蟲。」廚子老吳在麻將桌上嘟囔。

  打雜的嗤笑,「她自己一雙小腳,前頭賣薑,後頭買鴨蛋。」他套用從前別人形容纏足身材變形的說法,腳趾長又多疙瘩,腳跟往外凸,既圓又腫。

  志遠瞅了他們一眼,制止了他們。怕秦幹聽見,她的嘴巴可不饒人。

  「坐這裡,陵少爺,坐好,我給你講個故事。」秦幹說,「從前古時候發大水,都是人心太壞了,觸怒了老天爺,所以發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兩個人,姐弟倆。弟弟就跟姐姐說:『只剩我們兩個了,我們得成親,傳宗接代。』姐姐不肯,說:『那不行,我們是親姐弟。』弟弟說沒辦法,人都死光了。末了,姐姐說:『好吧,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給你。』姐姐就跑,弟弟在後頭追,追不上她。哪曉得地上有個烏龜,絆了姐姐的腳,跌了一跤,給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給他。姐姐恨那烏龜,拿石頭去砸烏龜,所以現在的烏龜殼一塊一塊的。」

  「可不是真的,烏龜殼真是一塊一塊的。」葵花笑著說。

  琵琶聽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弟弟看。他也不看她。兩人什麼事都一起,洗澡也同一個澡盆洗,省熱水,傭人懶得從樓下的廚房提水上來。家裡有現代的浴室,只有冷水。有時候何干忙就讓佟幹幫著洗澡。看姐弟倆扁平的背,總歎氣。

  「不像我們的孩子,背上一道溝。」她跟秦幹說,可憐地笑著,「都說溝填平了有福氣。」

  「我們那兒不作興這麼說。」

  琵琶跟陵各坐一端,腳不相觸,在蒸氣中和他面對面,老媽子們四隻手忙著,他的貓兒臉咧著嘴,露出門牙縫,潑著水玩。她知道哪裡不該看。秦幹常抱著他在後院把尿,撥開開襠袴,扶著他的小麻雀。

  「小心小麻雀著了涼。」葵花會笑著喊,而廚子會說:

  「小心小雞咬了小麻雀。」

  「六七歲的孩子開始懂事了,」何干有次說,「這兩個還好,聽話。」

  他們坐在月光下,等著另一陣清風。秦幹說了白蛇變成美麗的女人,嫁給年青書生的故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