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二

  父母都不在的兩年在琵琶似乎是常態。太平常了,前前後後延伸,進了永恆。夏天每晚都跟老媽子們坐在後院裡乘涼。王發一見她們來,就立起身來,進屋去在汗衫上加件小褂,再回來坐在屋外的黑夜裡。

  「王爺還真有規矩,」葵花低聲道,「外頭黑不溜丟的,還非穿上小褂子。」

  「王爺還是守老規矩。」何干說。

  她們放下了長板凳,只看見王發的香煙頭在另一角閃著紅光,可是卻覺得有必要壓低聲音。

  「小板凳搬這兒來,陵少爺。」秦幹說,「這裡,靠蚊香近些,可別打翻了。」

  「秦大媽你看這月亮有多大?」何干問,倒像是沒想到過。每次看就每次糊塗。

  「你看呢?」秦幹客氣地反問。

  「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你們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她問兩個孩子。

  琵琶遲疑地舉高了一隻手對著月亮,拿拇指尖比了比,「這麼大。」

  「多大?有銀角子大?單角子還是雙角子?」

  不曾有人這麼有興趣想知道她說什麼。她很樂於回答,「單角子。」

  「唉,小人小眼!」何干歎口氣道,「我看著總有臉盆大。老嘍,老嘍。佟大媽,你看有多大?」

  佟幹是漿洗的老媽子,美其名是保母,窘笑著答:「何大媽,你說臉盆大麼?噯,差不多那麼大。噯,今晚的月亮真大。」

  「我看也不過碗那麼大。」秦幹糾正她。

  「你小,秦大媽。」何干說,「比我小著好幾歲呢。」

  「還小。歲月不饒人呐。」秦幹說了句俗語。

  「噯,歲月不饒人啊。」

  「你哪裡老了,何大媽,」葵花說,「只是白頭發看著老。」

  「我在你這年紀,頭髮就花白了。」

  「你是那種少年白頭的。」葵花說。

  「噯,就是為了這個才進得了這個家的門。老太太不要三十五歲以下的人,我還得瞞著歲數。」

  老太太自己是寡婦,頂珍惜名聲,用的人也都是寡婦,過了三十五才算是到了心如止水的年紀。基於人道的理由,她也不買丫頭。況且丫頭麻煩,喜歡跟男傭人打情罵俏,勾引年輕的少爺。何干其實才二十九歲,謊報是三十六歲。始終提著一顆心,唯恐有人揭穿了。同村的人不時出來幫工,沈家與多數的親戚家裡的傭人都是從老太太的家鄉薦來的。那塊土地貧瘠,男人下田,女人也得幹活,所以才不裹小腳。沈家到現在還是都用同一個地方來的老媽子,都是一雙大腳,只有秦幹是陪嫁過來的,裹小腳。她是南京城外的鄉下來的,土地富庶,養鴨子,種稻,女人都待在家裡呵護一雙三寸金蓮。

  「小姐會不會寫我的名字?」漿洗的老媽子問。

  「佟,我會寫佟字。」

  「小姐也幫我扇上燙個字。」

  「我現在就燙。」她伸手拿蚊香。

  「先拿張紙寫出來。」何干說。

  「不會寫錯的。」

  「先寫出來,拿給志遠看過。」何干說。楚志遠識字。

  「我知道怎麼寫。」她憑空寫個字。

  「拿給志遠看過。一燙上錯了也改不了了。」

  楚志遠不同別的男傭人住一塊,在後院單獨有間小屋,小小的拉毛水泥屋,倒像是貯煤箱或更夫的亭子。琵琶從不覺得奇怪他和葵花是夫妻,兩人卻不住在一塊。都是為了回避在別人家裡有男女之事的禁忌。讓外人在自家屋子裡行周公之禮會帶來晦氣。志遠雖然不住在屋裡,斗室仍像是單身漢住的。葵花有時來找他,可是她在樓上有自己睡覺的地方。老媽子都管她叫志遠的新娘子,不叫葵花了,葵花是她賣身當丫頭的名字,她已經贖了身。在這個都是老婦人和小孩的屋子裡,她永遠是新娘子。婚姻在這裡太稀罕了。

  琵琶走進熱得跟火爐一樣的小屋。志遠躺在小床上,就著昏暗的燈泡看書。

  「寫對了。」她出來了,一壁說。志遠的窗子透出微光,她就著光拿著蚊香在芭蕉扇上點字,點得不夠快,焦褐色小點就會燒出一個洞來。

  「志遠怎麼不出來?裡頭多熱啊。」秦幹說。

  「不管他。」葵花不高興地咕噥,「他願意熱。」

  「志遠老在看書。」何干說,「真用功。」

  「他在看《三國演義》。」琵琶說。

  「看來看去老是這一本。」他媳婦說。

  「你們小兩口結婚多久了?」何干問。「還沒有孩子。」她笑著說。

  葵花只難為情地應付了聲:「兒女要看天意。」

  「回來,陵少爺,別到角落裡去,蜈蚣咬!」秦幹喊。

  「人家說顴骨高的女人克夫。」何干說,「可是拿我跟秦大媽說吧,我們兩個都不高。倒是佟大媽,她的顴骨倒高了,可是他們兩口子倒是守到老。」

  「我那個老鬼啊,」佟幹罵著,「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你這是說氣話。」何干說,「都說老夫老妻嚜。」

  「老來伴。」葵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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