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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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觀第六、七、八回,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與南京話較多的早本,戚本稍後,已經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吳語,甲戌本裡已經不見了的。庚本趨向北方口語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邊話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說: 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這樣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話。南京話同) 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話)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幾處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劉姥姥對女婿稱親家爹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註:「妙稱。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誤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讚「老的」,作者不見得又改為「老人家」。當然是先有「老人家」,後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穿夾道,彼時從李紈後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庚本第一六四頁。全抄本次句缺「彼時」,句末多個「來」字。甲戌、戚本缺加點的十九字[指「彼時」和「隔著……睡覺呢」],批註:「細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別房的僕婦在窗外走過,可以看見李紈在炕上睡覺,似乎有失尊嚴,尤其不合寡婦大奶奶的身份,而且也顯得房屋淺陋,儘管玻璃窗在當時是珍品。看來是刪去的敗筆。甲戌、戚本有批註,可見注意此處一提李紈,不會有遺漏字句或後人妄刪。 周瑞家的送花到鳳姐處,「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擺手叫她往東屋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巧(悄)問奶子道:『姐兒睡中覺呢?也該清醒了。』奶子搖頭兒。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庚本一六四頁)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覺呢?……』……正問著,……」當然是後者更對,但是前者也說得通,不過是隨口搭訕的話,不及後者精警。 同回秦鐘自忖家貧無法結交寶玉,「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庚本第一七一頁)。全抄本「窶」誤作「縷」。甲戌、戚本作「可知貧富二字限人,」句下批註:「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王府本批:「此是作者一大發洩處,可知貧富二字限人。總是作者大發洩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限人」比「陷人」較平淡,而語意更深一層,也更廣。三條批語指出這句得意之筆的沉痛,王府本的兩條並且透露這是作者的一個切身問題。 以上四點都是文藝性的改寫,與庚本、全抄本這三回語言上的修改,性質不同。 第七回的標題詩寫秦氏,末句「家住江南本姓秦」,書中並沒提秦家是江南人或是在江南住過。秦氏列入「金陵十二釵」,似乎只是因為夫家原籍金陵。第八回標題詩: 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 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 第四十一回妙玉用「(分瓜)(爪色)斝」給寶釵吃茶,「旁邊有一耳」——與茶盅不同——給寶玉用她「自己常日吃茶的那支綠玉鬥」,「鬥」似是「斝」字簡寫,否則「鬥」仿佛是形容它的大。妙玉自己日常不會用特大的茶杯。而且她又找出「整雕竹根的一個大𥁐出來,笑道:『……你可吃的了這一海?…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起先那綠玉「鬥」一定也不過一杯的容量。 從第八回的標題詩看來,寶玉這次探望寶釵,用綠玉斝喝酒——後文當然不會再用這名色——而且沒有黛玉在座,至少開筵的時候黛玉還沒來。這兩首標題詩都與今本情節不符,顯然來自早本,比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更早。無怪第七回那首詩只有戚本、甲戌本有,第八回這首更是甲戌本獨有,因為戚本已經改掉了一些早本遺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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