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二六


  第二十九回裡「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大姐兒與巧姐是兩個人,姊妹倆,第四十一回劉姥姥替大姐兒取名巧姐——大姐兒與巧姐已經是一個人了。第四十一回還在用「僚(「亻」換為「女」,下同)僚」,更可見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較後寫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葉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對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語,因此早期、後期都有回末套語,比較特別的結法都在中期。想來也是開始寫作的時候富於模仿性,當然遵照章回小說慣例,成熟後較有試驗性,首創現代化一章的結法,爐火純青後又覺得不必在細節上標新立異。也許也有人感到不便,讀者看慣了「下回分解」,回末一無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沒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頁容易破損,更要誤會有闋文。

  詩聯要像書中這樣新巧貼切的大概實在難,幾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棄了。

  具有這兩種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數不多,列出一張表格,如下:

  回末形式

  第幾回

  ㈠無套語或詩

  1,2,3,4, 戌5 庚16 戌25 庚39,40 庚54,56,58 庚71㈡只有詩聯

  戚、全、庚5;戌、全、庚6;全、庚7;8 庚17-18,19 庚69㈢套語加詩聯

  戚6;戚、戌7 13 戚、庚21,23戚64

  (「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數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17-18」是第十七、十八合回。)

  甲戌本頭五回與第二十五回是廢套語期的產物,此外庚本還有七回也屬￿這時期,散見全書。第六至八回有詩聯——各本同——屬￿下一個時期,詩聯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屬￿詩聯期,因此是在詩聯期注「俇」字。同期稍後,把這注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過,第五回回末刪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舊有媚人,因為改的都在末兩頁,前面就沒注意。同樣的,廢套期與詩聯期也只影響各期間新寫、改寫諸回。廢套期未觸及的各回仍舊保留回末套語,到了詩聯期,如果改寫這一回,就又在套語下面贅上一副詩聯。這是表上「套語加詩聯」幾回的來源。但是內中第六、第七回是怎麼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屬￿這一類,其他各本都只有詩聯。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語加詩聯,全抄本、庚本只有詩聯。

  第六至八回這三回仍舊是甲戌本異文最多,如第六回開始,寶玉夢遺,叫襲人不要告訴人,多「要緊!」二字(戚本同),不像兒童口吻,反而削弱了對白的力量。同回平兒稱周瑞家的為「周大嫂」,不夠客氣——連鳳姐還稱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媽說宮花「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姊妹們帶(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著可惜了兒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頁,戚本同),可見這句北方俗語當時已經流行,不是後人代改的。而且「白放著可惜舊了」不清楚,仿佛已經舊了,使這十二枝宮花大為減色,其實是說「老擱著舊了可惜」。同回焦大罵大總管賴二:「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腳(戚本作『腿』),比你的頭還高呢」,似帶穢褻,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比較含糊雅馴。第八回寶玉擲茶杯,「打個虀粉」,當指「打了個碎為虀粉」。他本作「打了個粉碎」。以上四項與甲戌本第五回的異文性質相仿,都是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筆。又有俗字甲戌本寫法較特別,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扌奴)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異文大都是南京話,如第六回「那板兒才亦(也才)五六歲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發連賈珍都說出來」,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發」。也有文言,第六回給劉姥姥開出一桌「客饌」,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飯」。[13]

  這些異文戚本大都與甲戌本相同,有幾處也已經改掉了,與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吳語,「尤氏問派了誰人送去」——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頁下也有「這新鮮花籃是誰人編的?」他本無「人」字。彈詞裡有「誰人」,近代寫作「啥人」,第六十六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吳語「小人」(兒童)——第九頁上,第五行。全抄本吳語很多,庚本也偶有,[14]顯然是此書早期的一個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語,回目也是戚本獨異,作「劉老嫗一進榮國府」。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戚本作「村老嫗是信口開河,癡情子偏尋根究底」,全抄本作「村老嫗謊談承色笑,癡情子實意覓蹤跡」。前面提起過,全抄本此回幾乎全部用「嫽嫽」,顯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村老嫗」這名詞是書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與庚本不同,作「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老嫗醉臥怡紅院」(程本同,不過「老嫗」作「老老」)。顯然戚本「劉老嫗」的稱呼前後一貫,還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遺跡。

  第七、八兩回回目紛歧。第七回戚本作「尤氏女獨請王熙鳳,賈寶玉初會秦鯨卿」,稱尤氏為「尤氏女」,仿佛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送宮花周瑞歎英蓮,談肄業秦鐘結寶玉」,稱周瑞家的為周瑞,更不妥。下句「秦鐘結寶玉」,其實是寶玉更熱心結交秦鐘。庚本「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上句似乎文法不對,但是在這裡「送宮花」指「當宮花送來的時候」,並不是賈璉送宮花。但是稱白晝行房為戲鳳,仍舊有問題,俞平伯也提出過。

  第八回戚本作「攔酒興李奶母討懨,擲茶杯賈公子生嗔」,「賈公子」與「尤氏女」都是此書沒有的稱呼,帶彈詞氣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芸軒」。全抄、庚本作「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似乎是後改的,因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鶯兒原名黃金鶯,那一回回目「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綰梅花絡」,顯然是現取了「黃金鶯」的名字去對「白玉釧」。

  [13]甲戌本其他異文:
  第六回:
  又和他唧唧了一會(第一頁下。他本均作「唧咕」) 銀唾沫盒(同頁。全抄,戚本作「銀唾盒」。庚本作「雕漆痰盒」)
  說你們棄厭我們(第十一頁下。戚、庚本同。全抄本作「棄嫌」)
  蓉兒回來!(第十二頁下。戚本同。庚,全抄本作「蓉哥」)
  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兒〔音〕他們。(第十四頁下。他本均作「空了」〔義〕)
  要說和柔些(第十五頁下。南京話。他本均作「和軟」)

  第七回
  站立台磯上(第一頁。南京話。戚本作「台磯石」。庚本作「站在臺階坡上」,全抄本作「臺階坡兒」。第六回「上了正房台磯」——第九頁——各本同,可見起初都是「台磯」)
  較寶玉略瘦巧些(第十頁下。南京話。他本均無「巧」字)
  (口床)酒(第十四頁。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吃酒」。同庚本第六十五回第一五五八頁「你撞喪『(口床)搡』那黃湯罷,撞喪醉了……」)
  你們這把子的雜種忘八羔於們(第十四頁下。戚本同。庚本作「這一起」,全抄本作「這一起子」。結拜弟兄通稱「拜把子」,來自蘇北方言「這把子」,指「這一幫」。)

  第八回:
  輕狂(第八頁下。戚本同。南京話。全抄、庚本作「狂」)


  [14]同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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