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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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回首,庚本有元妃賜酥酪,寶玉留與襲人,全抄本無。寶玉訪襲,說:「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直到後文敘丫頭阻止李嬤嬤吃酪,說是給襲人留著的,方知是酥酪。這樣寫較經濟自然,但是這酪不是元妃賜物。脂批賜酪:「總是新春妙景。」又關照上回省親,決不會刪去這一點。 同回甯府美人畫一節,庚本有兩行留出空白:「因想這裡素日有個小書房,名……,內曾掛著一軸美人畫,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全抄本略同戚本,只作「因想那日來這裡,見小書屋內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來那裡美人自然是寂寞的。」末句不夠清楚,需要解釋:因為熱鬧,所以沒人到小書房去,庚本的底本一定是在行旁添改加解釋,並加書齋名,尚未擬定,改文太擠或太草,看不清楚,所以抄手留出空白。 全抄本第二十六回沒有借賈芸眼中描寫襲人。回末黛玉在怡紅院吃了閉門羹,在外面哭,沒有那段近於沉魚落雁的描寫與詩。 襲人自第三回出場,除了「柔媚嬌俏」四字評語(第六回),我們始終不知道她面長面短。這是因為她一直在寶玉身邊,太習慣了,直到第二十六回才有機會從賈芸眼中看出她的狀貌。全抄本上沒有利用這機會,也許是起初設想到,也許是躊躇。事實是我們一方面渴想知道襲人是什麼樣子,看到「細挑身材,容長臉面」不知道怎麼有點失望,因為書到二十六回,讀者與她相處已久、腦子裡已經有了個印象,儘管模糊,說不出,別人說了卻會覺得有點不對勁。其實「細挑身材,容長臉面」八個字,已經下筆異常謹慎,寫得既淡又普通,與小紅的「容長臉面,細巧身材」相仿而較簡,沒有「悄麗乾淨」、「黑真真的頭髮」等。 作者原意,大概是將襲人與黛玉晴雯一例看待,沒有形相的描寫,儘量圖著空白,使每一個讀者聯想到自己生命裡的女性。當然無法證明全抄本不是加工刪去襲人的描寫與贊黛玉絕色的一段,只能參考其他早本較簡的例子。 《芙蓉誄》前缺兩句插筆,似是全抄本年代晚的一個證據。原文如下: 「……乃泣涕念曰:——諸君閱至此,只當一笑話看去,便可醒倦。——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 這兩句夾在「念曰」與誄文之間,上下文不銜接,與前半部的幾次插筆不同。如果是批註誤抄為正文,脂批也決不會罵這篇誄文為「笑話」。但是寶玉作誄詩,作者確曾再三自謙:「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竟杜撰成一篇長文……」「諸君……只當一笑話看」一定是自批。全抄本刪去批註,因此這自批沒有誤入正文。 所以全抄本也沒有第七十四回的「為察姦情,反得賊贓」。這八個字一直不確定是批語還是正文。「誰知竟在入畫箱中搜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奇為察姦情反得賊贓……入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庚本)回末尤氏向惜春說:「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寧府黑幕固多,如果是尤氏代瞞竊案,一定又是內情複雜,最後即使透露,也必用隱去之筆。而一開始剛發現金銀,作者就指明是賊贓,未免太不像此書作風。——倒是點明入畫供詞是「真情」,又與這八個字衝突。這八個字想是接上文「奇」字,是批者未見回末尤氏語。 俞平伯特別提出第七十七回晴雯去後,寶玉與襲人談話,「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們之意」。庚本、甲辰本作「疑他」,此本多「們」字,同戚本。「『疑他們』者兼疑他人,便減輕了襲人陷害晴斐的責任。……關係此書作意,故引錄。」 此外《芙蓉誄》缺數句,包括俞平伯曾指為罵襲人的「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同回姽嫿詞也缺兩句,顯然是抄漏的。也許因為這緣故,他並未下結論,將《芙蓉誄》缺「悍婦」與「疑他們」連在一起。 寶玉與襲人談,正暗示她與麝月秋紋一黨,疑他們當然是兼指麝月秋紋。寶玉與襲人關係太深,不能相信她會去告密,企圖歸罪於麝月秋紋,這是極自然的反應。同時事實是這幾個人裡只有襲人有虛心事——與寶玉發生了關係——諒她不至於這樣大膽,倒去告發惹禍,不比他手下的人,可能輕舉妄動。這層心理也沒能表達出來,不及「疑他」清晰有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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