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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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笑」也許還是無礙。不是看了下一回「聚麀之誚」,「向賈珍一笑」只是知道父親的情婦來了。但是揆情度理,以前極寫賈蓉之怕賈珍,這回事如果不是他也有一手,恐怕不敢對父親笑。續書人想必就是這樣想。 他處置二尤,不過是一般通俗小說的態度,但是與秦氏合看,顯然也是代為掩飾,開脫寧府亂倫聚麀兩項最大的罪名。最奇怪的是抄家一回寫焦大,跑到榮府嚷鬧,賈政查問: 「焦大見問,便號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東西(二字程高本刪),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的苦嗎?今兒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麼王爺拿了去了,裡頭女主兒們都被什麼府裡衙役搶得披頭散髮,圈在一處空房裡,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豬狗是的攔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釘的破爛,磁器打得粉碎……』」 程高本刪去「東西」二字,成為「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冤家」。原文」東西」指誰?程高想必以為指「爺們」,認為太失體統,固刪。——以前焦大醉罵「畜牲」倒未刪,也可見程高較尊重前八十回。——但是下文述珍蓉被捕,女主人們被搶劫,圈禁空屋內,剩下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又是誰? 倘指賈珍姬妾,賈蓉曾說賈璉私通賈赦姬妾,但是賈赦將秋桐賞賜賈璉時,補寫「素昔見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證明賈蓉的話不過是傳聞。關於賈珍的流言雖多,倒沒有說他戴綠帽子的。而且焦大「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東西」,也絕對不能是內眷。 唯一的可能是指前文所引:「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誣衊賈珍私通兒媳,誘姦小姨聚麀,父子同以堂侄為孌童,這些造謠言的「狗男女都像豬狗是的攔起來了」。抄家時奴僕是財產的一部份,像牲口一樣圈起來,準備充公發賣,或是皇上家賞人。 這裡續書完全歪曲作者原意。焦大醉罵,明言「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到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爬灰的爬灰……』」如果說焦大當時是酒後誤信人言,他自己也是「不得志的奴僕……誹謗主人」。他是他家老人,被派低三下四的差使,正是鬱鬱不得志。但是無論誰看了醉罵那一場,也會將焦大視為正面人物。續作者只好強詞奪理,扭轉這局面,倒過來叫他罵造謠生事的僕人。 續書人這樣出力袒護賈珍,簡直使人疑心他是賈珍那邊的親戚,或是門客幕友。但是近親門客幕友應當熟悉他們家的事。第一百十六回賈政叫賈璉設法挪借幾千兩,運賈母靈柩回南。「賈璉道:『借是借不出來,住房是官蓋的,不能動,只好拿外頭幾所的房契去押去。』」——甲本改由賈政插入一句:「住的房子是官蓋的,那裡動得?」對白較活潑。 榮寧兩府未雲是賜第。「官蓋的」似指官署。倘指曹頫的織造署,抄家前先免官,繼任到後主持抄家,曹家自己遷出官署。當時「恩諭少留房屋,以資養贍。今其家屬不久回京……應將在京房屋人口酌量撥給」。曹寅的產業,在北京有「住房二所」,外城一所。抄家後發還的北京的房子也不是「官蓋的」。續書人大概根本模糊,不過要點明籍家是在曹頫任上。寫抄家完全虛構,也許不盡由於顧忌,而是知道得實在有限。即使不是親戚或門客,僅是遠房本家,對他們曹家最發達的一支也不至於這樣隔膜。合計續書中透露的事實有(一)書中所寫系滿人;(二)元春影射某王妃;(三)王妃壽數;(四)秦氏是自縊死的;(五)任上抄家。秦氏自縊可能從太虛幻境預言上看出來。滿人可從某些儀節上測知。續書人對滿化這樣執著,大概是滿人,這種地方一定注意的。第六十三回「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句,洩漏元妃是個王妃,但是續書人如果知道第三項,當然知道第一、第二項。 八十回抄本膾炙人口這些年,曹家親友間一定不斷提起,外人很可能間接聽到作者自己抄家的事。他家最煊赫的一員是一位姑奶奶,訥爾蘇的福晉。續書人是滿人,他們皇族金枝玉葉的多羅郡王,他當然不會不知道,問題是:如果他與曹家並不沾親帶故,代為掩飾寧府穢行,可能有些什麼動機? 後四十回特點之一是實寫教書場面之多,賈代儒給寶玉講書,賈政教做八股,寶玉又給巧姐講《列女傳》,黛玉又給寶玉講解琴理。看來這位續書人也教讀為生,與多數落第秀才一樣,包括中舉前的高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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