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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拳匪之亂,相府的繁華,清朝的亡,軍閥起了倒了,一直到現在,錢不值錢了,家家戶戶難過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記錄時間像個時辰鐘,人走的路它也一樣走過,可是到底與人不同,它是個鐘。滴答滴答,該打的時候它也當當打起來,應當幾下是幾下。

  義和團的事情過了,三哥把她們從常熟接了回來,這以後,父親雖然沒有告老,也不大出去問事了,長駐在天津衙門裡。戚寶彝一生做人,極其認真。他唯一的一個姨太太,丫頭收房的,還特意揀了個醜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親是續弦,死了之後他就沒有再娶。親近些的女人,美麗的,使他動感情的,就只有兩個女兒罷?晚年只有紫微一個在身邊,每天要她陪著吃午飯,晚上心開,教她讀《詩經》,圈點《綱鑒》。他吃晚飯,總要喝酒的,女兒一邊陪著,也要喝個半杯。

  大紅細金花的「湯杯」,高高的,圓筒式,裡面嵌著小酒盞。

  老爹爹讀書,在堂屋裡,屋頂高深,總覺得天寒如冰,紫微臉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間,就像坐在水裡,稍微動一動就怕有很大的響聲。桌上鋪著軟漆布,耀眼的綠的藍的圖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銅托子,白茶盅上描著輕淡的藕荷蝴蝶。旁邊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開,香得雲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裡發了白。老爹爹坐在那裡像一座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馬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

  他把自己鋪排在太師椅上,腳踏棉靴,八字式擱著。疏疏垂著白鬍鬚,因為年老的緣故,臉架子顯得迷糊了,反倒柔軟起來,有女子的溫柔。剃得光光的,沒有一點毫髮的紅油臉上,應當可以聞得見薰薰的油氣,他吐痰,咳嗽,把人呼來叱去慣了,嘴裡不停地哼兒哈兒的。說話之間「什娘的!」不離口,可是同女兒沒什麼可說的,和她只有講書。

  她也用心聽著,可是因為她是個女兒的緣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沒關係。他偶然也朝她看這麼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個女兒也長大了,一枝花似的,心裡很高興。他的一生是擁擠的,如同鄉下人的年畫,繡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點空的地方都給填上了花,一朵一朵臨空的金圈紅梅。他是個多事的人,他喜歡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壓,可是到底有七十多歲了,太疲倦的時候,就連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對紫微也沒有期望——她是不能愛,只能夠被愛的,而且只能被愛到一個程度。然而他也很滿足。是應當有這樣一個如花的女兒點綴晚景,有在那裡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幾年,邊疆上一旦有了變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時候二十二歲。那年秋天,父親打電報回來,家裡的電報向來是由她翻譯的,上房只有小姐一個知書識字。這次的電文開頭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曉得有個匡知縣是父親的得意門生,這神氣像是要給誰提親,不會是給她,年紀相差得太遠了。然而再譯下去,是一個「紫」字。她連忙把電報一撂,說:「這個我不會翻。」走到自己房裡去,關了門,相府千金是不作興有那些小家氣的矯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聞不問。其實也用不著裝,天生的她越是有一點激動,越是一片白茫茫,從太陽穴,從鼻樑以上——簡直是頂著一塊空白走來走去。

  電報拿到外頭帳房裡,師爺們譯了,方知究竟。這匡知縣,老爹爹一直誇他為人厚道難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聽說他有個獨養兒子在家鄉讀書,也並沒有見過一面,就想起來要結這門親。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這樣的鍾愛她,到臨了怎麼這樣草草的把她許了人——她一輩子也想不通。但是她這世界裡的事向來是自管自發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沒有表示意見的習慣。追敘起來,不過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這件事來安慰自己。

  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彝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並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經二十幾了,從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雖然夫妻間很好,男人年紀大她許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自己不見得不如她。

  戚寶彝在馬關議和,刺客一槍打過來,傷了面頰。有這等樣事,對方也著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議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御覽,無非是想他們誇一聲好,慰問兩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著呢!」這些都是家裡的二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

  紫微只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發燒發得人糊塗了的時候,還連連地伏在枕上叩頭,嘴裡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掛肚腸夜掛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頭,還是不算什麼的。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紫微站在許多哭泣的人中間,忍不住也心酸落淚,一陣陣的氣往上堵。他們對不起他,連她自己,本來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對不住他——真的,真的,從心裡起的對不住他呀!

  穿了父親一年的孝,她嫁到鎮江去——公公在鎮江做官,公公對她父親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別的尊重她,把她只當師妹看待。恩師的女兒,又是這樣美的,這樣的美色照耀了他們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著,父親生前與公公的交情不比尋常,自己一過去就立志要做賢人做出名聲來。公公面前她格外盡心。公公是節儉慣了的,老年人總有點饞,他卻捨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錢來給老太爺添菜,雞鴨時鮮,變著花樣。閑常陪著他說起文靖公的舊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歡吃一樣香椿炒蛋,偶爾聽到新上市的香椿的價錢,還嚇了一跳,叫以後不要買了。

  後來還是管家的想辦法哄他是自己園裡種的,方才肯吃。飯後他總要「走趟子」,在長廊上來回幾十遍,活血。很會保養的喲。最後得了病,總是因為高年的人,受傷之後又受了點氣。怎樣調治的,她和兄弟們怎樣的輪流服侍,這樣說著,說著,紫微也覺得父親是個最偉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著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過了,想起來像夢。和公公談到父親,就有這種如夢的惆悵,漸漸瞌睡上來了。可是常常這夢就做不成,因為她和她丈夫的關係,一開頭就那麼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帳子裡點著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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