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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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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線呢手籠裡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揩,背著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裡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的,那麼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裡有他母親代他瞞著。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後面,已經有兩年了。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家來,天天同我吵,後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走開!』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只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願回到舞場裡去的呀!拖了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但我忽然發現肚裡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這事體又兩樣。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 她那粗啞喉嚨,很容易失去了控制,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著臉,把頭左右搖著,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張凹臉,篳發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周,更顯得臉大。她背亮站著,瀠珠只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著大衣,扛著肩膀,兩鬢的篳發裡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瀠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人家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罵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行?」徵求大家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說:「我看不大好!」 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很嚴重地問瀠珠:「她找誰?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瀠珠囁嚅道:「她找那個毛先生。」 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向著瀠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麼,有的女人還會上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裡,我就去捉姦。就算是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裡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家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麼?你叫她走!」瀠珠只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家講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她還在擦眼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著,說:「好了,好了,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問瀠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麼?」瀠珠道:「不。」他們夫妻倆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臉來向瀠珠道:「這太過分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瀠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嘩栗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隨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事,尤其你家裡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任!」瀠珠紅著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麼?」 瀠珠道:「他總在外面等著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願意再看見他。」 瀠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她非常服從地拿起電話。沒有表軌聲,她撳了撳,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抬頭看到裡面的一個配藥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裡飛著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裡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裡還是沉寂。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裡的一把籐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籐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像,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 瀠珠那張《陽關三疊》的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唱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後來在古裝電影的配音裡常常聽到《陽關三疊》,沒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麼。瀠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沒一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氣。一等到有了弟弟,家裡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麼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家裡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斷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 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才手握的地方與嘴裡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凝著氣汗水。天還是這樣冷。 耳機裡面還是死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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