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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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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瀠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向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洩漏出去,更要常常地買了吃的回來。 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妹妹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裡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那家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後來又捧了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著我,叫我拿回來請家裡的弟弟妹妹,說:『不然就欠周到了。』我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切開了蛋糕,大家分了,瀠華嘴裡吃著人家的東西,眼看著姐姐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台,省得他老是粘纏個不完!」瀠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麼不規則的地方,反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你跟他心平和氣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裡說得過他?」 蛋糕裡夾著一層層紅的果醬,冷而甜。她背過身去面向窗外拿著一塊慢慢吃著,心裡靜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幾時和他決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現在馬上一刀兩斷,這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裡久久存著很大的惆悵。沒有名目的。等等罷。這才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現在麼,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舊曆年,他又送禮。送女朋友東西,仿佛是聖誕節或是陽曆年比較適當,可是他們認識的時候已經在陽曆年之後了。 瀠珠把那一盒細麻紗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後面的一個虛堂裡。她猜著他午飯後不會在家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櫃梳粧檯,男性化的,只是太隨便,棕綠毛絨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 瀠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臺上,注意到檯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不在前面店裡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裡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瀠珠考慮著,新年裡到人家家裡來,雖然小姐們用不著賞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給賞錢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家裡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瀠珠走到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著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著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櫺,在冬天午後微弱的太陽裡,新得可愛。她心裡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著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末了還是拿了他的。現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鄉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將來要懊悔,沒奈何,只得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著瀠珠。妹妹們也幫著向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確是開著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幹。有了這身份證,大家都放了心。瀠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嚇起來,仿佛她自己鑽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後,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訴他:「家裡有事。」磨纏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對別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麼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說嗎!逼得我沒有法子!」 講好了他到藥房裡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裡來了個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說:「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到處講,噯——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著她,轉問瀠珠:「什麼?她要什麼?」瀠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後,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麼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話,只管滔滔不絕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知道毛家裡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沖來講人家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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