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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之戀(8)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裡卻怙惙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懷裡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裡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姦的罪名。因此他採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裡,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歎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

  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胡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拍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髮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裡,在寂靜的旅舍裡,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准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麼迫切地想念他,連睡夢裡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做夫婦的人很多很多──僕歐們,旅館裡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夜深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的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范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著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裡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的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裡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麼?」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著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唯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裡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的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裡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扎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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