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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之戀(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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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裡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徐太太彷佛說過的,這裡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裡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帳,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到食堂裡去。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守候在外面的僕歐,看見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 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石闌幹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裡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裡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裡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僕歐們全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麼?」流蘇笑道:「可是……專程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場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裡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地擎著那玻璃杯,只管向裡看著。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著亮瞧瞧,裡頭的景致使我想到馬來的森林。」杯裡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與蓬蒿。 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過身來指點著。隔著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著旗袍在森林裡跑。……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著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裝,也許倒合式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麼打扮著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別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諦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流蘇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准得找著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些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歎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確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著,離開了你家裡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僕歐拿賬單來。他們付了帳出來,他已經恢復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調情──頂文雅的一種。 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什麼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作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彷佛下樓梯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裡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了。 只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裡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並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個小紅點,像朱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曬一會兒,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嘩嘩地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喝幹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 流蘇果然留心著,照準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著。兩人劈劈拍拍打著,笑成一片。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裡走。柳原這一次並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裡,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著,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裡做著太陽裡的夢了,人又曬成了金葉子。流蘇回到了旅館裡,又從窗戶裡用望遠鏡望出來,這一次,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荑妮燒了灰,流蘇也認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荑妮廝混著。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出去慣了,忽然閑了下來,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傷了風,在屋裡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了藉口,用不著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著傘在旅舍的花園裡兜了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了,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也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簷下等候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闌幹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上滑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航行的聲音,一羣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階來,打頭的便是范柳原。薩黑荑妮被他攙著,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灑了一地的水。 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荑妮說了幾句話,薩黑荑妮單獨上樓去了,柳原走了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地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道:「這天氣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 正說著,薩黑荑妮又下樓來了,已經換了印度裝,兜著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著闌幹,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隻手閑閑擱在椅背上,指甲上塗著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流蘇抿著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流蘇噗嗤一笑。 隔了一會,流蘇問道:「你看著我做什麼?」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流蘇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音裡彷佛有三分酸意。」流蘇撐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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