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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10)


  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夀。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裡還算兜得轉。長馨背地裡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裡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裡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薑家還沾著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裡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合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裡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裡,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

  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髮店去用鉗子燙了頭髮,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裡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裡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

  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藉口說忘了帶粉鏡子,逕自走到她母親屋裡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幹我事。」蘭仙道:「瞧你這胡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干係?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臺盤。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

  長馨嗗嘟著嘴在她母親屋裡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什麼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裡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告真要崩了!」長馨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

  長安在汽車裡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菜館子裡,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面,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結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著,吃完了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復地看她的手指,彷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裡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裡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裡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託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裡,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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